山有木兮(203)
正说话时,姜恒又见戏台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戏服,一头秀发如瀑,沿着戏台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提着前襟款款而来。
“好漂亮!”姜恒低声说。
“是个男孩。”耿曙观察其动作体态,说。
那少年郎走上楼梯时,其下贵族少年便纷纷鼓噪,各自抬头看。只见他举步翩跹,犹如一只雪白的蝴蝶,上了包厢,径直进了项余那房,接着,柔和的声线在隔壁响起。
“将军来了。”那声音极其好听,犹如天籁。
“有客人,”项余答道,“规矩些,不可胡闹。”
项余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似乎让他声音小点,其后便只听断断续续交谈,隔着帘幕,又见少年亲手给项余斟酒。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再看隔壁,又看姜恒。
姜恒心道难怪,项余应当认识这里的戏子,今晚趁着招待他们的机会,实则过来见他。但项余动作却十分规矩,没有碰他,甚至连接过酒杯时,手指都刻意避免了互相触碰,戏子拈杯下,项余只用戴着手套的一手三指挟杯口,便接了过来。
“别胡思乱想,”姜恒朝耿曙笑道,“别人不是那样。”
“我想什么了?”耿曙又看看隔壁,再看姜恒,目光有点复杂,“我只觉得,那孩子与你长得有点像。”
姜恒:“……”
耿曙马上就醒悟过来说错话了,将自己弟弟比作一个唱戏的,换作别人一定会生气。
“我是说……我不是那意思。”耿曙忙开始解释。
姜恒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毕竟在他的习惯中,上到天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并无贵贱之分。
“像吗?”姜恒好奇地探头看,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耿曙觉得那少年长相与姜恒极相似,神韵与气质却全然不同。当然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那少年给项余斟了三杯酒,项余便低声与他说话,虽然相守持礼,那少年却显然非常开心。
“真的。”姜恒也发现了,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眼、鼻梁似乎刻意地画过,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嗯。”耿曙答道,坐过去,挡住了姜恒视线,转头看着他的双眼,姜恒还想再看,耿曙却不乐意了,把他的脸侧过去,说:“看什么看?只能看我。”
姜恒笑了起来,隐约察觉到了项余对他表示亲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第132章 羊毫笔
不多时, 只见项余打发那少年下去,又在独自喝酒, 戏开场了。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看戏,觉得十分新奇,不一会儿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少年所唱,俱为郢辞,词句他倒是读过的,先是湘神投江,所述乃神话中少年爱上所居缥缈山巅的神女,求而不得,一面之后, 辗转徘徊, 最终投江而死的缠绵故事。
一幕毕, 下头厅内大声叫好, 姜恒转头看了眼项余,忽见项余恰恰也转过头来, 看了他们一眼, 做了个拍手的动作示意。
“换作是我, ”耿曙却道,“知道她在山上, 我哪怕将山头夷平了,也要去见她。”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姜恒给耿曙斟了一杯酒,耿曙喝了, 拍了下他的手,说:“今天不能多喝,怕醉了。”
接着又上了另一出戏, 名唤“余寒出山”,是两百多年前,郑地一个行侠门派的故事。少年名唤“余寒”,于师门学艺大成,下山行侠仗义,立志拯救人间百姓于苦难。然而师门中,暗恋余寒的师妹等过了春夏秋冬,花开花谢,直到余寒成为天下驰名的大侠,回到门中时,方发现师妹已辞世。
最终余寒溘然而去,拔剑于墓前了却一生。
耿曙一手搂着姜恒,另一手则按在烈光剑上,让姜恒倚在自己肩前,两人默不作声,心内俱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么?”姜恒一时心中涌起了许多事,却犹如风里消散的蒲公英般,抓不住。
耿曙不知为何,被百步外阁楼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长身而立,转脸时,仿佛有一道不明显的反光,正是这道亮光,让耿曙警惕起来。
“没什么。”耿曙想了想,说,再转头看项余。
项余显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时,稍一仰头,盯着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处栏前看戏,这时似有察觉,一闪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出戏上了,这出戏乃是讲述的晋天子之死,是近年来所改的新戏。
姬珣驾崩那一刻,姜恒就在宫中,顿时与耿曙都忘了别的事,聚精会神地看着。奇怪的是,郢国并未将错归结到雍国头上,而是视郑国为仇敌,整出戏从头到尾,都将郑国演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逼死姬珣,屠杀洛阳百姓,全让赵灵顶了这口漆黑的大锅。
灵山之变后,雪崩涌来,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将装扮的男人搂在怀中,点燃宫阙,三声巨钟敲响,整个戏台与包厢一时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点点的灯火。
耿曙蓦然回神,轻轻抽出烈光剑,姜恒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为那是姬珣与赵竭的故事,也是他与耿曙的故事。
“哥。”姜恒低声说。
“嗯。”耿曙没有感觉到危险逼近的气息,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隔壁的项余,项余却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四周、阁楼、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卫。
在那暗淡的灯火之中,戏台上,琴声响起,伴随着少年郎温柔的歌声。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恒昔年所唱,没想到一幕幕的重现,竟是奇异地重合。当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耿曙则远在城墙高处,不会再有人知道,排戏之人想必凭想象猜测了这一段,却恰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隔壁的项余手指轻叩酒案,随着那歌声唱道。
“心悦君兮……”耿曙也跟着那熟悉的琴律唱了起来,依据界圭所言,略去了下半句。
戏台渐渐变暗,最后亮了起来,三场戏全部结束,包厢内、厅中赞叹声不绝。
项余叫来侍卫,吩咐离开示意,姜恒却依旧坐着,心头是有千万思绪。
不多时,那少年郎带着扮演赵竭的瘦高男子上来,拜见客人,又给姜恒与耿曙敬酒。
“唱得真好,”姜恒笑道,看了眼那瘦高男子,说,“仿佛天子与赵将军再世。”
“说笑了。”那瘦高男子表情冷峻,虽是戏班出身,却显然也习练过武艺。耿曙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道,判断出他的武艺一般般,便保持了一贯的漠不关心。
“我们是父子俩,”瘦高男子说,“小真是我捡来的孩儿,能有各位恩客赏光,是我们的荣幸。”
说着,瘦高男子带着少年,跪下朝他们拜了三拜。
“真的很像,”姜恒说,“连最后那一幕都很像。”
那名唤“小真”的少年声音很清脆,笑道:“我爹排的戏,我说不该有这一出,天子驾崩时,哪儿又有闲情逸致唱歌呢?”
“不,”姜恒正色道,“有这一出,因为,当时我就在天子身边。”
两人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姜恒喝了那酒,说:“我敬你们一杯,演得太好了,来日若有机会,还想再听。”
项余走过来,看了两人一眼,吩咐人掏了赏钱,便示意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