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249)
【雍宫局势一如当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内情。】
【令妹生下汁炆后,大萨满药石乏术,终不得救,晴儿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与界圭所料,毒死兄长,汁琅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儿被界圭偷出落雁,本意予我寄养。但我业已目盲,又在安阳,恐不得保全……】
“恒儿!”耿曙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跟着姜恒,姜恒漫无目的,走过积水横流的街道。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瞬间犹如灵魂离体,茫然地审视着这个世间。
【现将他交予你,为令妹与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决定其生死与去留。其后腰处有一胎记,太后若亲眼所见,定能辨认……】
信件不过匆匆数行,尚未写完,十九年前的墨迹洇在发黄的纸张上。耿渊也许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说了,最终这封信,仍旧不曾寄出。
浔东城内,奔马经过,耿曙马上拉住了姜恒,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城中巡逻的队伍,为首的武官大声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紧了黑剑剑柄,同样大声答道:“浔东人!”
武官看了两人一眼,以为姜恒是女孩儿,小两口吵架跑了出来,便没有多问。雨越下越大,淋得姜恒全身湿透。
“回去罢!”武官说。
天顶闪电划过,照亮了三人的脸,姜恒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是当年浔东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正在一点一滴地回来。
治安官纵马离开,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却恐怕令他更为难受,但就在两人对视之时,姜恒眼里,依旧是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恒儿。”
“哥。”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终于放下心来。
姜恒说:“我……我没事,哥,我只是……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及至此时,姜恒总算明白了,伤感才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抱着耿曙,在雨里大哭起来。耿曙抱紧了他,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恒儿,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样……”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大的伤感与虚无,一刹那淹没了他俩,就在这场雨里,一切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姜恒说不出变化在何处,也尚未想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是痛苦,还是转机,但此刻耿曙的心跳与胸膛、肩膀,他的体温,已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们却在一刹那同时脱胎换骨,犹如蜕茧而出的蝴蝶,展开轻盈的翅膀,翩跹追逐,飞往天际。
第160章 清明心
一个时辰后, 姜恒裹着毯子,嘴唇微微发抖,在卧房内烤火。
耿曙递给他一杯姜茶, 姜恒疲惫地叹了口气。
姜恒的镇定来得太快,令耿曙有点陌生, 只用了一个时辰,姜恒仿佛便随之平静下来。
耿曙不敢开口,这个时候,他知道姜恒只想安静,就像他当年从汁绫处得到姜恒死讯时,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把自己固执地封闭起来。
会过去的, 耿曙相信,哪怕真相来得太突然, 一切都会好的。
姜恒看完了耿渊的信,所说第一句话, 竟是:“如果爹当年把我留下,咱们就会一起长大了。那年你刚两岁呢。”
耿曙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父亲为什么不接收姜恒——因为他的身份太危险了, 一旦汁琮察觉不对,就会派人来追杀,届时说不定还会连累聂七与自己。
说起来虽无情,耿渊却根本不想要他,将他随便塞给了姜昭, 让她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别牵累到自己的妻儿。
也正因如此,界圭才对耿渊的薄情如此震惊, 但界圭从来没有提过,耿曙也明白到为什么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是那样的——界圭比谁都清楚,姜恒曾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只会为别人带来危险与灾难。
于是界圭每次见姜恒,心里都很难受,想尽自己的一切,给姜恒一点,他本来就该有的爱。
幸而最后,姜昭没有多问,便接受了妹妹的儿子,并抚养他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所有,教他读书识字,期待他有一天能成家立业,照顾自己。
哪怕她被耿渊扔下,多年来不闻不问,她依旧与儿子相依为命。
“娘只想一剑带着你去了……”姜昭最后的话,尚在耳畔,那个黄昏里,耿曙也终于明白了姜昭的泪水。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姜恒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耿曙强忍着眼泪,这么多年,他很少哭,但在姜恒面前,他常常心如刀绞。
尤其在姜恒如今,更强颜欢笑,安慰他的时候。
“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里堵很久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要哽咽,只能点头。
姜恒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耿曙摇摇头,看着姜恒。
姜恒又道:“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这事,还活得幸福点儿。”
耿曙又点头。
姜恒低声说:“哥,我头好疼……”
耿曙紧张起来,试了下姜恒,额头发烫。
“你发烧了,”耿曙说,“赶紧去躺着。”
姜恒脑中已是一片糨糊,被耿曙抱到房中,裹上被褥发汗。
“应当是淋了雨。”姜恒呻|吟道,“不碍事……你替我抓两副药吃下就好了……”
耿曙不敢离开姜恒,怕又有刺客,可总不能不让他吃药,只得出去找邻居帮忙,奈何附近空空荡荡,旧城中的居民大多迁走了。
“有人吗?!”耿曙转身。
突然间,耿曙看见巷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距离他们的家已有些远了,半身倒在水沟下,血水顺着路淌往低地。
界圭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提着天月剑,站在雨水中,看了耿曙一眼。
“方才惊动了城中治安官,”界圭轻描淡写地说,“又杀了一个,剩两个了。”
那名杀手作士兵打扮,想是前来暗杀姜恒,却在背后不意吃了界圭的封喉一剑。
“我去抓药。”耿曙说,“你认得我家么?”
界圭没有说话,走向姜家。
姜恒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界圭仿佛就在身边。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界圭抱着他穿过皑皑白雪,纵马度过玉璧关,一路南下,前往越地,沿途开满了桃花。
“起来喝药。”耿曙低声说。
姜恒被耿曙抱起来,喝下药汤,全身滚烫,又躺了下去。
是夜,界圭低头看着耿渊当年留下的信,说:“耿渊这个混账啊,当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谢谢你,”耿曙说,“谢谢。”
界圭说:“关你什么事?不用你来道谢,别侮辱我。”
耿曙没有说话,界圭却仿佛高兴起来,吹了声口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么看来,你爹对汁琅没什么意思,”界圭说,“当年我就有这感觉了。那么他为谁殉情呢?别说是梁王毕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