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41)
商人于是又千恩万谢了一番,再朝罗宣磕头,出外打起伞,冒雨离开了村落。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自言自语道。
这村落看似毁于战火,却不是在最近,想必已荒废不少年头了。
“是我家。”罗宣忽然道。
第27章 饲马奴 [VIP]
罗宣看着墙壁上斑驳的树藤出神, 随口道:“枫林村,第一次郢、代大战时被毁了。”
姜恒低声道:“你爹娘也死了吗?”
罗宣答道:“我娘生病,爹去为她请大夫, 再也没回来, 听说被代军抓去服苦役了。娘等了三天, 额头烧得滚烫,病死了, 就在那张床上。”
姜恒转头,看见墙角的一张破榻。
罗宣出神地说:“剩下我与弟弟,相依为命。”
姜恒说:“你还有弟弟吗?”
罗宣答道:“他叫罗承, 比我小六岁, 与你一般大, 那会儿, 只有这么高。”
姜恒没有说话,只见罗宣漫不经心地比画了个手势。
姜恒问:“后来呢?”
他心想也许不该问,罗宣却无所谓, 仿佛只是想回忆点往事,至于倾听的人是谁,对他而言, 并不重要。
“后来,郢军来了, ”罗宣的声音仿佛陷在了一场梦里,“村里的人被杀了不少,有人到处抢劫, 碰上人就杀……为了保护他, 我把他放在屋后地窖,里头有足够的水和吃的, 能让他吃一个月。”
姜恒:“……”
罗宣一瞥姜恒,又说:“接着,村里的年轻人集结起来,预备在那个夜里杀光郢军,至不济也杀几个人,将他们引走。但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也一起被抓了。”
姜恒看着罗宣的左手,罗宣抬起手,端详手上鳞片,说:“那年我刚十四,尚未拜入师门。”
姜恒说:“再后来呢?”
罗宣答道:“我为郢军充当劳役,生不如死,足足一年,总算找到机会逃回来了,到家后,看见屋后的墙塌了,压在了地窖的门上,那些砖头、石头,就像垒起来的一座坟。承儿在里头关了一年,想必早就饿死了。”
姜恒没有说话,房内一片死寂。
罗宣满不在乎地说:“我没有去开地窖门,就让它那样罢。再接着,我蹲在村里,等过路的军队,来一个,杀一个。来的多了,我就在井水里头下毒,杀了上百人之后,我被抓了起来,他们想把我带到郢都江州城去,剥皮示众。恰好路上碰到大师兄,大师兄便救了我,带我回到沧山,拜先生为师。”
“雨停了,”罗宣出外看了眼,说道,“走。”
姜恒拄起拐,慢慢地走出去。
罗宣提起耿曙生前的包袱,替姜恒背着。
“大师兄生前叫‘公子州’,”罗宣说,“是郢国的王族之后。”
姜恒说:“他为什么会到先生这里来?”
“不知道,”罗宣答道,“他没有告诉过我。但他说,如果心有不甘,就从头开始,扔下我所有的过去,但不要忘记曾经。拜入师门后,我决定学毒,毒死他们所有人。”
罗宣在前,穿过枫林走着,姜恒拄着杖,跟在他的身后,走上了回山的路。
姜恒回头,远远看了枫林村一眼,一阵风吹来,枫叶漫天。
“先生快出关了,”罗宣稍稍侧头,怜悯地望向姜恒,“他想见你一面,还有话要说。”
姜恒点了点头。
鬼先生坐在面朝群山与长海的巨石上,看见姜恒归来时,带着微笑,朝他点头。
“姜恒,你回来了。”鬼先生道。
姜恒忽觉得鬼先生似乎比起闭关前,有了特别的变化,却说不上来变在哪儿。
“晚辈叩谢鬼先生大恩大德。”姜恒又想跪,鬼先生却道:“不忙谢,姜恒,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姜恒看着鬼先生,仿佛明白了什么。
罗宣端坐走廊尽头,松华在秋风里,赤脚沿着长廊走来。
“这样总算行了罢?”罗宣带着一股明显的戾气,说道。
松华答道:“鬼先生要你陪着他,帮他尽快走出来,却没有让你用这等办法。万一他想不开,自寻短见呢?”
罗宣说道:“那就只好看各人造化了。你这烦人精,天天把什么命数、天命挂在嘴边,早该明白,该死的人终归会死;不该死的人,是不会死的。他要是死了,这不打你自己的脸么?”
松华打量罗宣,罗宣抬头,看着秋风卷起枫叶飞过。
高台上。
“黑剑是你父亲的神兵,”鬼先生说,“他生前,有人将他誉为千古第一刺客。你觉得他做得对么?”
姜恒大致从耿曙处,得知了父亲的往事,就连项州偶尔露出的少许口风,亦让他猜到,当初父亲耿渊所做的,当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琴鸣天下,山河动荡,四国与雍,一夜间结下了血海深仇。
却也正因此,化解了一场倾中原之力参与的大战。
“我不知道,”姜恒有点迷茫地说,“也许罢。”
“你兄长既已离世,”鬼先生说,“如此,你就是黑剑唯一的传人了,你期待有一天,拿着这把剑,去做你父亲生前未曾完成的心愿么?”
“他的心愿是什么?”姜恒难过地道,“我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他。”
嘴上如此说,但姜恒心里早就明白,哪怕他与父亲素未谋面,经历了从浔东到洛阳,再到沧山这些惊心动魄的日子,童年那些美好的过往一一掠过,再接连破碎……
……母亲的离去,耿曙之死,就连项州,最终也葬身这乱世之中。
姜恒说:“就像吾王最后一刻说的,也许有一天,有人能结束这大争之世。”
“不错。”鬼先生说,“天地神州有其命数,分也好,合也罢,俱在命数之中。海阁千年来,所寻无非正是应劫之人。想想罢,姜恒。姬珣生前最后一刻,将金玺托付予你,这是你的使命。”
姜恒抬眼,与鬼先生对视,鬼先生说:“想再回到神州大地去,你当带着命数入局,苍生将是你的棋子,五国当是你的棋盘,你若下定决心……”
“师父!”
姜恒放下拐杖,再不犹豫,朝着鬼先生跪下。鬼先生却稍稍侧身,说道:“自项州离去后,我便立下誓言,不再收徒,你的师父,该另有其人。”
罗宣看着鬼先生,沉默不语。
万里之外,玉璧关前。
雍国在王都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还抓回来了将近十二万战俘。
这十二万人,足够解决落雁城中人丁不足的燃眉之急,雍国建国关外,百余年来民风彪悍,男子健壮,女子爽朗。但塞北的土地实在太贫瘠了,一年里有将近五个月的冬天,除却雍人之外,尚有众多游牧部落,彼此通婚。
新生儿要在这酷寒的恶劣天气下成活,难度不小。所幸只要熬过去了,都将成长为人,独当一面。
王族汁氏所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就是他们需要人。
必须先有了人,才能耕作、狩猎、从军、开展农田与水利。而南方四国始终封锁着玉璧关,严禁任何人口的流动。
人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一个国家里若没有人,就像没有柴火,什么事都办不成。
这次入关掳回的战俘,无论平民百姓,还是战败的梁军、郑军士兵,每一个都应被带到落雁城,带到北兴,把他们带进雍国大大小小的城镇与村庄,让他们活下去,并顺利生育。这么一来,雍国的人口,才会越来越多——汁琮如是想。
人就像田里的麦子,种多了,种好了,才能收割。收割他们的劳力,收割他们打出来的铁、织出来的布,收割他们的汗,收割血,最后收割他们的命。
汁琮巡视了大大小小,四十余个战俘营,每个营中三千人,大多被禁锢在营地里,就像麻木而污秽的牲口,穿着难以蔽体的破布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