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48)
长海对岸有一个简陋的集市,代国军队还未打到此地,兴许是距离沧山不远,受传说所慑,虽然风景如画,冒着危险前来占这湖边实在没有多大意义。
四面八方镇上,有上百户人家带着吃的、用的、布匹前来,于此地交换。
姜恒采后晒干的野菌,不到一上午时间都卖掉了,罗宣也不吭声,在旁冷冷看着。姜恒就像个傻子,不懂与人讨价还价,十来斤的干菌,不过卖了三个半郢钱、一个代钱。只够买两尺布。
罗宣示意他去买布,姜恒拿着布,在罗宣身上比画。
“你自己穿什么?”罗宣道。
“就这么多钱,只够买你的,”姜恒说,“下回再来。”
罗宣终于忍无可忍,一指角落:“把条凳搬来,再借张桌子。”
姜恒:“咱们没东西卖了啊,还卖什么?”
罗宣:“卖你!把你放桌上,称斤卖!”
姜恒一头雾水,借来了桌凳,放在一棵树下。罗宣懒洋洋朝桌后一坐,葫芦随手一扔,恰恰好挂在树顶上,手中布袋朝桌上一摊,抖开银针与酒火瓶。
“看病了!”罗宣冷冷道,“神医来了!把死人都抬过来罢,医不活不要钱!”
姜恒:“……”
刹那集市上不少人转头,议论纷纷。罗宣摘下斗笠,搁在一旁,一脚踩在条凳上,侧着头,眉目间带着戾气,只是一扫,便朝人群里说:“那个脸色发黄的!你肝病好了么?”
霎时有人认出了罗宣,马上道:“神医!神医回来了!快!将家里人叫来!”
姜恒吓了一跳,只见罗宣面前瞬间排满了人,列队井然有序,开始找罗宣看病,继而一想明白过来。
“师父,你在这里看过病吗?”姜恒问,“他们都认得你。”
罗宣:“一年前来过。张嘴!”连看病也带着那不耐烦的口气。
近黄昏时,队伍还有很长,附近来了上千户人家。罗宣一瞥天色,不看了。
“还有好多人呢。”姜恒收了医诊费,跟在罗宣后面。
罗宣收走了物什,走到哪里,就有一群人跟到哪里,他朝姜恒道:“你给他们看?”
姜恒道:“我不会。”
“那你啰嗦什么?”罗宣打量姜恒,到集市上打了酒,背后尚有苦苦哀求的百姓,罗宣只充耳不闻。
“可还有人……怎么办呢?”姜恒道。
“不怎么办,”罗宣说,“看自己造化,人各有命。”
罗宣进裁缝铺里,量了身材,又让姜恒量身材,坐在一旁喝酒。
“你能挣个屁的钱,买猪食也不……”罗宣说着说着,忽然一停。
姜恒展开手臂,回身茫然道:“怎么了?”
“没什么。”罗宣依旧喝酒,说道,“你长高了。”
姜恒笑了起来。
第32章 紫金牒 [VIP]
三天后, 姜恒睡醒时,发现床头叠放着罗宣下山去取回来的冬衣。
这天正是下元节,傍晚时分, 姜恒到得高台上, 只见罗宣在点一盏纸灯, 点亮以后,纸灯摇摇晃晃, 被风送了出去。
“下元节了,”姜恒说,“你在给项师伯放灯吗?”
罗宣与姜恒都换上了新衣裳, 罗宣回头看了姜恒一眼, 问:“要给你哥也放一盏么?”
姜恒问:“可以吗?”
“那里有纸, ”罗宣说, “自己做一盏罢。”
姜恒答道:“我不会。”
罗宣只得教他,两人坐到侧栏前,凑在一起糊纸灯。
“什么都不会, ”罗宣说,“蠢货。”
“是啊。”姜恒有点难过地说,看罗宣灵巧的手指, 将竹篾穿在一起,做出一个灯来。入夜时, 罗宣点灯,姜恒提着,两人放走了第二盏灯。
“回去罢, ”罗宣说, “天冷了,不要哭。真想哭的话, 别出声,烦。”
姜恒一想到耿曙,便难过起来,明白罗宣亦是在笨拙地安慰他,只得忍着泪。回首往事,不知不觉,已十个月过去了,许多事就像一场梦,仿佛哪一天醒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依旧在洛阳的王宫中。
罗宣抬起一手,在姜恒肩上拍了拍,姜恒终于再忍不住,呜咽起来,望向远方,那盏远远飘向灿烂星河的纸灯。
雍都,落雁城。
下元节满城灯火,城外沙洲处,河畔站满了悼念亡人的雍国百姓。
人们将浮灯放在水上,灯火顺流而下,意为怀念已故亲人。亦有人将飞灯放往天际,意为寻找在南征之战中,下落不明的家人。
已故之人灯浮水面,生死未知之人,则灯火在天,照亮了两道回家的路。
太子泷与耿曙站在河畔,耿曙提着飞灯,太子泷晃亮了火折,点燃了灯。
太子泷说:“恒儿如果看见这盏灯,就会回来了。”
耿曙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这五光十色之景,璀璨的灯火从风戎人的神山巨擎绵延而来,河流淌出风海,延向黑暗的远方,犹如那条传说里分开了生与死的滔滔河流“忘川”。
界圭双膝跪在下游岸边,捧着两盏灯,远远的,耿曙只看见了其中一盏,写着“炆”字。
界圭将它们小心地放在河面上。
耿曙转过头,也放开了手里的飞灯,灯上写着“恒”字。
灯慢慢地升上天空,很快融入在漫天的星火之中,汇入了银河般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的光流。
耿曙转身,沉默地走着,走向被下元节的灯火所点缀的雍都。
太子泷紧跟其后,及至两人翻身上马,朝着雍都驰去。
天气愈发凉了下来,下元节的第二天,汁琮带领王族来到宗庙前,祭祀列祖列宗,将耿曙纳入王室。
从今往后,耿曙就是雍国的王子了。
宗庙里,除却多了耿曙的紫金牒,汁琮又加印了一枚,上书“耿恒”二字,供奉在列位先王的紫金牒前。耿曙看了一眼,上一代人中,依次是汁琅、汁琮、汁绫三兄妹。而汁琅的名牌一侧,则是“姜晴”。汁琅与姜晴名字之下,又有一块牌,上书“汁炆”。
那是汁琅的遗腹子,据说也夭折了,却从未听宫中人提起过。
“当年我们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汁琮离开宗庙前,又朝耿曙说,“从今往后,你与恒儿,就是我儿,雍国仍会将寻找恒儿的下落作为第一要务。但我儿,聚散离别,都是天定,就像天际的白云一般,你不可悲痛过甚,一切俱是未知。”
耿曙点了点头,也改了称呼,说:“是,父王。”
雍都入冬,北方大地再次下起了小雪。
落雁城皇宫中,太子泷比耿曙小了一岁,时年十四,每天被太傅摁在宫里读书。汁琮虽然疼爱这亲生儿,管教也甚严厉,起初让耿曙陪着太子泷念书,却意外地发现,落雁城中,汁氏所藏兵书,耿曙竟是全读过了。
“何处读的?”这对汁琮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你认识字?”
“恒儿教我的。”耿曙在兵室内以长杆推动沙盘上的兵员,演练包围落雁城,汁琮的士兵全被困在了城内,输了。
太子泷登时惊呼一声,望向耿曙眼中,充满了崇拜。
“好。”汁琮想起来了,先前耿曙与姜恒,确实在王都待了好些年头。
耿曙说:“王都的藏卷都被烧光了,空了我默摹一份罢。”
“好!太好了!”汁琮被义子打败,不仅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反而催促耿曙,让他快点写出来。
这年冬季,耿曙便与太子泷对坐,耿曙摹兵略,太子泷读诸子百家。
太子泷不似姜恒般聪明,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到得十三四岁上学的,都是姜恒七岁时便熟记的文章。但哪怕如此,仍得到了太傅赞不绝口的夸奖。
耿曙誊下了一卷又一卷的王都之书,对他而言,更令他感兴趣的,却是上一任雍王,那因病死在深宫中的汁琅留下的一些记录——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亲近更在汁琮之上,被寄托了雍国所有希望的太子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