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39)
“他有事外出了。”松华依旧坐在大殿主案上,晃荡雪白的两腿,冷冷道。
“鬼先生呢?”姜恒问,“我也该朝他辞别了。”
松华喃喃道:“他在闭关,这么着急走做什么呢?在你的肩上,尚有天命,人间命数不该绝,几千万人的生死、整个神州劫难,都应在你的身上,留下罢,还没到时候。”
姜恒:“什么?”
姜恒不明白松华所言,直到此刻,松华才稍稍侧头,走神的两眼,视线凝聚在他的身上。
“鬼先生在后山闭关,”松华说,“没空见你,在这里等着,等罗宣回来罢。否则,你想到哪里去?”
姜恒说:“我……我想回王都,找我哥,我知道他没有死,他一定还活着。”
话虽如此,姜恒却亲眼看见了,耿曙拔下箭,再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幕,只是他在这些日子里,选择忘了所有耿曙已丧生的可能。
松华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再说。
“你当真这么想的么?”松华缓缓道,“只怕你早就知道了,自欺欺人而已。”
姜恒沉默良久,擦了把眼泪。
他已能拄着双拐,缓慢行走了,偌大海阁中,罗宣一走,更是空空荡荡。他只能每天去厨房里找吃的,尝试自己做饭。
鬼先生一日三餐,似乎不用进食,而松华更是不吃饭,也不喝水。姜恒只需要照顾自己就行。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姜恒想起,已有好久没有见到鬼先生了。
又一个半月后,姜恒拄着拐,走过长廊,来到平台前,四面山上,枫红如血,长海就像偌大的一面镜子,倒映着悠悠蓝天,与火烧云般的、漫山遍野的枫树。
好美啊,终于看见“海”了。姜恒心道,可耿曙又在哪里呢?
他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一看海,长海算海吗?都说大海无边无际,海天一色,耿曙说过,会带他去看大海。想到这里,姜恒便觉得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还没走?”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宣回来了。
姜恒蓦然转头,说:“罗大哥,我这就走了,只是您还没回来,我想亲口朝您道谢……”
“不用谢。”罗宣风尘仆仆,一身修身靛蓝色武服,头发长了不少,背着一个包袱,“我替你走了一趟,你的心愿了了。你看你是不是给人添麻烦?还让我再跑一趟。”
接着,罗宣把包袱扔到姜恒面前,说:“自己看罢。”
“当啷”一声,包袱落地,露出黑剑的剑柄。
姜恒刹那静了,发着抖,跪在地上,两手不住哆嗦,解开了包袱。
里面是耿曙的黑剑,以及他穿过的、染血的铠甲,上面还有被箭矢射穿的洞。
“尸体烂了,”罗宣说,“被一枚箭钉在峡谷底下的树上,不好带,我便替你把你哥烧了。”
姜恒一阵天旋地转,看见另一个包里,包着骨灰。
罗宣又道:“至于那块,你说的什么玉,没找着,猜想是被战场上的搜尸人拿了去。”
姜恒踉跄站起,握着黑剑,那黑剑却重逾千斤,怎么都提不起来。
罗宣等待已久,为的就是看他肝肠寸断的这一幕,当即表情充满了期待,有种报仇的、残忍的快感。
姜恒试了几次,两手无力,想用黑剑横剑自刎,俱抬不起手来,眼前一片昏黑,低头把自己脖颈往剑锋上凑,躬身时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第26章 枫林村 [VIP]
“星玉。”此时, 松华出现在罗宣身后,“你知道星玉象征了什么。”
罗宣低头,注视昏迷的姜恒。松华又道:“鬼师出关在即, 罗宣, 你做得太过头了。”
罗宣被松华警告后, 似乎有了少许顾忌,表情生出不安, 上前几步,躬身想把姜恒扛回房去,姜恒全身却软绵绵的, 已像个死人。
“关我什么事?”罗宣冷冷道, “我不远千里, 替他收了这么一趟尸, 他总该谢我才是。”
松华转身离开,扔下一句话:“待你师父出关,你大可自己朝他解释。”
罗宣眉眼间充满了戾气, 深呼吸片刻,不再管趴在地上的姜恒。
天上飘起了细雨,雨水打在姜恒脸上时, 他醒了。
他不知道这次自己又躺了多久,挣扎着爬起来时, 面前积了一摊水,不知是眼泪还是雨。
姜恒又哭了起来,他发着抖, 摸索着收起黑剑与耿曙的骨灰, 依旧扎进那包袱里,将包袱歪歪斜斜地负在背上, 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大殿里走,艰难地擦拭了泪水。
“鬼先生在吗?”姜恒忍着泪,朝坐在四神兽正殿中的松华问道。
松华抬眼,一瞥姜恒。
“还在闭关。”松华冷冷道。
姜恒点点头,说:“我想朝他辞行,我这就走了,谢谢你们……谢谢……”姜恒又哽咽起来,拖着伤腿,沉重地走向侧廊,朝罗宣告别。
“罗大哥……”姜恒在卧房门外,低声道,“我走了,我知道你看不上,可我也想报答你,这恩情只有等待来生了,待我做牛做马……”
罗宣躺在榻上,枕着自己胳膊,跷着腿,表情沉静。
姜恒沉重的脚步渐远去,罗宣忽然又坐了起来,面朝寂静的卧房。
姜恒走出海阁时,雨又停了,山路蜿蜒而下,通往远方的长海。
他不知这路最终将去往何方,距离中原、王都,仿佛有千万里之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放眼茫茫天地,自己已成浩渺山川中一只孤鸟。
傍晚时分,雾霭蒙蒙,姜恒看着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抱着包袱,又大哭起来。
哭声传开,姜恒擦着眼泪,却止不住那悲伤之情,拖着伤腿慢慢地下山,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管路通往何地,还有多远。
长海岸畔,枫林似血,姜恒哭得直打嗝,逆了气,反而哭不动了,一身泥水,穿过枫林。
罗宣躺在一棵树的树杈上,侧头看了眼姜恒。
姜恒抱着那包袱,倚在一棵树下歇了会儿,包袱里露出黑剑的剑柄。那把武器对他来说太沉了,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方走到长海边上。
罗宣眉头深锁,透过湿漉漉的枫叶,看着姜恒瘦小的背影缓慢离开。
黄昏时,姜恒站在长海岸畔,枫林村边,村落里没有人,余下废弃的房舍与瓦片。
哭也哭过了,姜恒茫然不知所措,看见一户人家的烟囱往外冒着烟,便上去敲了敲门。
里头无人应答。
姜恒推门进去,说了声抱歉,却看见昏暗的废屋里,罗宣坐在角落,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个瓦罐。
罗宣手里拿着一截人参,把它削成片,往锅里扔。
“罗大哥?”姜恒意外道。
罗宣说:“你去哪儿?”
姜恒摇摇头,在废屋里放下了黑剑与包袱,答道:“我不知道。我……”这时候,姜恒想起了离开的母亲,说:“我娘也许还活着。”
“天月剑,姜昭。”罗宣忽然道。
“你认识她?”姜恒说。
罗宣没有回答,随口道:“如果她也死了呢?”
姜恒想哭,眼泪却已哭干了,他的喉咙苦涩,发不出声音,看着罗宣,最后勉强笑了笑。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笑出来,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说了。
罗宣随手将瓦罐里的参汤倒出来少许,装在破碗里递给他。
姜恒心中那骤然而来的痛苦与悲伤,就像一场海啸终于结束,内心的惊涛骇浪,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真的是耿曙吗?”姜恒低声说,“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罗宣随口道,“不确定,不过根据你的话,我看多半是了,我在灵山峡谷里的一棵树前找到了他,那会儿他跪着,直挺挺地跪在树下。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