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3)
毕颉心中紧张,却温和笑道:“灵汉一战后,天下久已不启战事,百姓安居乐业,自当如此。郢王近来可好?”
“很好。”长陵君抚须笑道,“老臣这番前来,还带有吾王之命,末了须得与梁王细细分说。”
毕颉想起昨夜重闻前来寝宫前,已见过长陵君一面,想必双方早已通过消息。如今天下以梁、郢两国至为强盛,下决定召开会盟前,重闻便提到只要郢王愿意参与会盟,要说服四国联军,想来不难。郢国位处长江南北,幅员辽阔。郢女更是长相姣美,多年来抱着将公主嫁入梁国的期望,兄长太子商早已与郢公主议定婚期,尚未完婚却已丧命。猜测现如今,根据重闻的安排,十有八九想让毕颉娶那本该是嫂子的郢公主了。
娶就娶罢,毕颉也无甚抗争之念,说来说去,自己这一生,无非也就四个字“接受安排”而已。
“郑,上将军子闾到!”
身材与重闻几乎同样高大的子闾阔步走来,这名上将军乃是郑国如今至为炙手可热的新晋贵族,其大姐更是梁国王后。毕颉一见子闾,眼眶顿时红了,一声“小舅”不禁脱口而出。
子闾眼眶也是红了,上前几步,猛力拍了拍毕颉。毕颉想起一年前之事,不禁悲从中来,欲抱紧子闾,却恐怕当着长陵君的面失了君王威仪,只得勉力点头。子闾今年四十二岁,甚得郑王信赖,昔时大姐嫁予梁王为后时,子闾至为宠爱的,就是这名小外甥。
太子商城府颇深,对子闾并无尊敬,只毕颉唯唯诺诺,令上将军子闾心生怜爱,却没想到,当年自己最疼惜的外甥,如今竟是成了梁国的国君。
“容后再叙,容后再叙!”子闾好容易控制住感情,亦到一旁坐下。
长陵君的目光却须臾不离端坐毕颉身后、正慢条斯理地给古琴上弦的黑衣琴师耿渊。
毕颉注意到长陵君的目光,笑道:“此乃我宫中乐师,今日且令他操琴一曲,祝我等四国会盟同心。”
长陵君笑呵呵地点头,只闻殿外又唱道:“代,公子胜到——”
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入殿,朗声道:“公子胜替代武王,会见梁王,梁王安好。”
说着公子胜稍一行礼,也不顾毕颉还礼,自行入席,面上不现喜怒,只朝长陵君点了点头。
“未曾祝武王关北大捷。”毕颉笑道,心里自然明白,今日前来参与会盟的特使,除却舅舅子闾,想来都无人看得上自己,真正主持会盟之人,乃是还在殿外迎接宾客的上将军重闻。
“中了一箭,”公子胜自若道,“还在汀丘调养,若不按住他,说不得要亲自来了。”
毕颉、子闾与长陵君俱是一同笑了起来,西方代国拥有函谷关外的大片土地与巴、蜀两郡,是任君王别号“武”,传说用兵如神,虽未与重闻正面交战过,根据传闻,定是个强劲对手。更特立独行的,乃是他身为君王,却极爱御驾亲征,幸而国内有一名异母兄弟,总领代国全境,事无巨细,处理内政外交,正是面前这名公子胜。
“很有武王的作风。”子闾说。
公子胜摇摇头,自嘲说:“难消停。”
会盟国三名特使已到,梁王毕颉背后,则是一幅巨大的中原地图,南方是郢的大片土地,以玉衡山、长江为界,接壤梁国。
西方则是代国的领土,梁处中原,与东方滨海之国的郑拥有大片相邻国界,中间则是一小块领地,乃是天下正中的洛阳,仍是晋天子所保有的最后国土。
四百年前,风戎南下,中原沦陷后,晋王朝陷入四分五裂中。而领军勤王、驱逐外侮的四大兵家,分别建起了郑、代、郢、梁四国,割据天下。晋帝虽是天下名义共主,却已无人再听其号令。
百年前,晋帝派大司马汁赢领八千骑,欲收复北方领土,重振大晋雄风,孰料汁赢驱退外族后,竟是自立为王,晋帝无奈,只得册予文书印信,予汁氏雍王之衔。
汁氏自立为王之举,于中原四国掀起了悍然风波,然而汁赢所占之地,乃是北方领土,十有六七在长城外,更有辽东的大片无主之地,长城以南四国不过懒得与汁氏一族计较,更从未承认雍国之名。
就在这百年纵容里,雍国竟不断扩张,开始蚕食南方领地。
与盟者俱注视着毕颉背后那幅员辽阔的天下之图,如今的雍坐拥玉璧关天险,与百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边境频繁传来的压力,正在反复提醒南方四国,汁姓一族比神出鬼没的风戎更危险。
若不尽早对付,待得雍国领土全面越过长城,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北方源源不绝的压境大军!
重闻镇守梁国西北方防线多年,自知雍国野心,梁国先王薨后,毕颉成为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持者,这是百年中最好的时机,必须及早与雍国在玉璧关下一战,将他们彻底赶出长城去,接下来只要据守长城,等待风戎与雍人消耗彼此实力,假以时日,再一举攻陷雍国都城落雁,可竞全功。
重闻与迟延訇走进殿内,两侧兵士们随之推上沉重的大殿铜门,等候在门外。
大门发出一声巨响,殿内灯火辉煌,宫女摆放上食盒,便从殿后小门退出,将小门关上。
“今日之谋,事关重大,”重闻来到毕颉身畔坐下,与迟延訇各据一席,在毕颉身前分左右之势,解释道,“就不留人伺候了,各位请。”
长陵君莞尔道:“本该如此。”
子闾说:“自斟自饮,亦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胜提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重闻率先举杯,说:“各位大人请。”
“慢着,”公子胜端着杯却不饮,淡淡道,“那位蒙眼的小兄弟,却又是何人?”
毕颉笑了起来,解释道:“他是我御用的琴师,今日既无钟鼓助兴,只令他前来抚琴一首,耿渊。”
重闻放下酒杯,颇有些感慨道:“晋失其位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间,天下争斗不休,风戎犯我长城,欺我百姓……”
随着重闻之言,古朴的琴传出一声喑哑之声,其间如揉入了塞外滚滚的风沙与寂寥。
“……惠文十三年,梁、郢两国玉衡山下一场大战,死者十三万,伤者不计其数……”
琴声中,重闻出神道:“广顺元年,代、梁联军与郢血战荆郡,郢失荆郡,代得巴郡。”
众人都沉默不语,唯有悠悠琴声,如诉着血泪,百年前乃至数十年前,毕颉只在史书上读过的战事,便这么从重闻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迟延訇接口道:“长乐十三年,则轮到郑、梁二国交兵,这场战争延续了足足三年之久。”
“这我记得。”郑国上将军子闾淡淡道,“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两国终于休兵,大姐也随之嫁到了安阳,修百年之好,从此两国二十年间再无战事。”说着主动以唇抿了抿酒,随即望向年轻的梁王,言下之意:你母亲死于非命,先前的合约却还不曾作废,你终究是郑国公主之子。
琴声中,重闻又说:“所以我想,如今,已是罢战的时候了。”
席间众特使表情各异,身负王命而来的众人,实则各有所图。
子闾只想查出姐姐之死的真相,同时还得确认小外甥如何被重闻挟持操控。
长陵君的目的,则是重提联姻。
而代国的公子胜,必须不计一切代价,离间郢、梁二国,方能让国内武王安心征战,拓展版图,预备来日吞并梁国这块大肥肉。
“北雍来势汹汹,”毕颉将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话语成功地说了出来,“这些年里,除却郢国未正面对敌外,梁、郑、代三国俱饱受其侵扰之苦,今日拔一城,下月劫一村,玉璧关乃至将军岭一带三百余里,如今已被雍国夺走,若非上将军振我中原诸王声威,夺灵汉郡,再过两年,北雍便将据有洛阳,到得那时,便更赶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