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277)
她所说的“越人”,正是强调姜恒的身份,太子泷隔了一代,已算不上越人,这里只有他与耿曙、汁绫三人的母亲是越人。
“那是自然。”姜恒答应了姜太后的请求。
“娘?”汁绫再一次改了称呼。
姜太后意味深长,看了汁绫一眼,没有回答,转头瞥向耿曙,盯着他,等待他表态。
太子泷忽然回过神,却错读了姜太后言中深意,勉强一笑:“王祖母,您在说什么?不会的,我们是兄弟。”
耿曙抬眼,与姜太后对视,读出了她目中的情感:你忍心吗?看看你的另一个弟弟,你忍心?
“哥。”姜恒带着微笑,摇了摇耿曙的手。
耿曙转而与姜恒对视,姜恒点了点头。
“我会保护他俩,”耿曙终于朝姜太后说,“不会让恒儿与汁泷中的任何一人,受到伤害。除非……算了,反正我答应你,王祖母。”
姜太后知道这是耿曙所作的最大的让步,他只能承诺到这一步了。
她再次转身,走向榻上的汁琮,一手轻轻又按在汁琮胸膛前。
“除非什么?”汁绫想到了那最可怕的结果,声音发着抖。
“除非他俩吵起来。”耿曙说。
太子泷愈发疑惑,哭笑不得,却想到了某句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我要是和恒儿吵起来,”太子泷说,“哥,你会帮谁?”
姜恒没有回答,知道答案是必然的,太子泷从来就心知肚明。
“我当然是帮恒儿,”耿曙说,“你还不知道么?”
太子泷一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总想听你亲口说一声。”
“不,”姜恒说,“他会帮占理的那边,我知道他的性子。不过我想,咱俩不会吵起来。不要让他为难,是不是?”
太子泷乐了,笑了一会儿,又眼眶发红,点了点头。
“不会的,”太子泷重申道,“在父王的面前,我发誓,这辈子与恒儿,与我哥,我们是兄弟,是家人。”
汁绫心情复杂,望向姜太后,姜太后撤回了放在汁琮胸膛上的手。
汁琮缓慢呼气,全身颤抖,却已无法再表达自己最后的意图。
第177章 桃花薰
殿内又静了会儿, 姜太后看了眼姜恒手里拿着的文书,问:“这是什么?”
“代国……送来的信。”姜恒觉得现在不是告诉耿曙与其他人,这桩婚事的最好时候。
诸人的注意力被那封文书吸引过去, 姜恒说:“我还没看。”
“留着罢。”姜太后说, “汁绫、汁淼。”
汁绫与耿曙应了,姜太后说:“你俩带太子泷到军队里去,见一见千夫长们,接受他们的慰藉。”
汁绫知道母亲有话与姜恒说, 便不坚持,朝太子泷说:“走罢。”
太子泷没有怀疑,毕竟姜恒的身份, 也是祖母的娘家人,便朝姜恒点了点头,姜恒说:“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 你得回东宫来。”
耿曙看了眼姜恒, 姜恒示意没关系,三人便即告退。
所有人来了又去,如今殿内只剩下姜太后与姜恒,以及将死的汁琮。
姜太后安静地坐在榻前, 注视着姜恒。姜恒心中感慨万千,迎视祖母眼神时, 看见了第一天来到她面前时,那似曾相识的神色。
“过来,炆儿, 让我抱抱你……”姜太后哽咽道,终于再说不下去。
姜恒发着抖走上前,被姜太后猛地拉进怀中, 姜恒终于大哭起来。
姜太后以泪洗面,她的身上,有着与昭夫人一样的气息,是桃花,桃花熏就锦袍的香气。
“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心肝……”姜太后抱着姜恒,大哭道,“琅儿啊,晴儿啊,昭儿……娘对不起你们,娘一辈子,什么错事也没做过,怎么会变得这般……老天为何,要如此待我……”
十九年前,姜太后便已心死,这些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再无法压抑,她抱着姜恒,号啕痛哭。
姜恒听见姜太后之声,不由得心如刀割,亦随之大哭起来。此时他尚不知人世间父母眼睁睁失去子女的悲痛,但昭夫人的离去,让他感同身受。
更何况,她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个杀了另一个,如今凶手也将死在自己的面前。身为汁琅与汁琮的母亲,这许多年里,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王祖母……”姜恒竭力镇定,听姜太后之声,竟如弦断琴毁,金铁相圻,隐有不祥之兆,忙哽咽安慰道,“王祖母,不可过恸……您身上还有伤……”
姜太后闭着眼,放开姜恒,泪水纵横,良久后,再睁眼时,姜恒发现她竟是衰老不堪。
这是他第一次距姜太后如此近,曾经在他眼里,姜太后哪怕已近古稀之年,却依旧充满威严。从落雁赶来的路上,她的头发竟一夜全白,累累皱纹,更无从掩饰。
就在这一刻,她的眼神中,带着终于到来的释然,她紧紧握着姜恒的手,在那泪眼朦胧中端详着他,姜恒知道,她在看另一个人,她在怀念自己的儿子,那个她最疼爱的汁琅。
“你爹若知道你有这才学,”姜太后忽然破涕为笑,“他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四处朝人夸耀自己有个好孩子……”
姜恒从未见过生父,那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听见祖母如此说,他不禁又悲从中来,但他不敢再哭,生怕让姜太后哀恸过度,只得勉力点头,一句话不敢说。
“你爷爷若还在,”姜太后又哽咽道,“一定也最疼你,孙儿里头,你长得最像他……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像你爷爷年轻时……他们都不曾见过,他们出生时,你爷爷已有三十岁了,可我知道,那年我初见雍太子,他与你的神态……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至此,姜恒终于懂了。
“祖母。”姜恒低声说。
“这个给你,”姜太后取出一封信,发着抖,信上裹着油纸,乃是她从落雁前来,一路随身携带,“收好,我这就走了。”
姜太后支撑着起来,擦拭眼泪,姜恒不知所措道:“您去哪儿?”
姜太后甚至没有回头看汁琮一眼,说:“回落雁去,我老了,你若来日得空,便在桃花开时,回来看看我。”
“王祖母!”姜恒追上去,界圭却等在门外,示意不必再跟了。
终于,姜太后似想回头,却按捺住,说道:“给他一个了结罢,这也是他的命。”
姜恒停步,姜太后袍襟在一阵风里飞扬,离开了正殿。
界圭站在门外,示意姜恒回头。
如今殿内,只剩下姜恒与汁琮了。
姜恒收起姜太后的信,转身看了一会儿,落日渐斜,照进殿中,余晖落在汁琮的脸上,汁琮安静躺着,片刻后剧烈咳了起来,睁开双眼。
他的脸瘦了许多,两眼凹陷下去,面色带着死人般的灰败,喉头扎着的竹签,洇出一小摊血迹,早已干了。
姜恒回到榻前,安静地注视着他,日升日落,潮去潮生,时光的大海卷向此地,将无数个恩怨盈仄的日子拖进水下深处。
“叔。”姜恒说。
汁琮剧烈地咳了起来,全身发抖,望向姜恒的眼神中,带着无以伦比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