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15)
最后,耿曙在姜恒额上吻了吻,姜恒好不容易挣开,大致理解了耿曙赔罪的意思,擦干泪水,蹲在地上捡起东西,耿曙呆呆看了会儿,说:“别捡了,都脏了。”
蛋摔碎了,肉却还能吃,耿曙一手提着好不容易买来的少许腊肉,另一手紧紧牵着姜恒回家去。
“娘什么时候才回来?”姜恒少倾恢复些许,忐忑问道,“外头死人了吗?”
耿曙被姜恒问了好几遍才回过神,答道:“没有出城,我不知道。”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没有死人,只是房子烧了起来。”
城内一遭战乱,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恶徒实多,耿曙沿途救下了几个人,却也管不得太多,又惦记家里姜恒,是以匆匆回来。
但他什么也没有朝姜恒说,转开了话头,说:“待会儿咱们将腊肉与饭一同煮着吃……”
话说到一半,到得家门前,两人突然同时静了。
耿曙正想带姜恒爬墙回家里去,却见姜家大门开了,左门半敞着。
“娘!”姜恒旋即大喊一声,“卫婆!”
“别去!”耿曙一眼就瞥见了被砸开的那把铜锁,顿时将姜恒拉到自己身后。
姜恒:“???”
家中传来男人的笑声,耿曙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姜恒追上来看见时,刹那傻眼了。
姜家大宅内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物事全被翻了出来,天井内铺着布帘,银器、钱、昭夫人的首饰,姜恒的墨砚、裘衣、丝绸、帛、铜镜、甚至连卫婆房中的烛台,都被叮叮当当地扔在布帘上。
侧旁停着一具板车。
三名男人,其中一人竭力提着耿渊的黑剑,四下扫了几下,被带得有点站不稳,另两人正设法卷起姜家细软,扔上板车去。
“有贼!”
姜恒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家里是来贼了,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出去报官。
耿曙看到这一幕,顿时怒火上头,放下东西,让姜恒站到一旁。
“别上前,”耿曙沉声,“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上前。”
那三人尚在嘻嘻哈哈地笑,转头端详姜恒与耿曙。
“你娘呢?”为首那地痞认出姜恒,说道,“速速唤她回来,去,这兵荒马乱的,你家连个男人也没有,让她一起跟了爷爷们走罢。”
耿曙气得发抖,只慢慢走上前去,姜恒退后半步,张了张嘴,说道:“哥。”
“哟?”
三人互相看看,一人道:“姜家还有逃生子了?”
“没见过。”另一人笑着说,“这小子难不成想和咱们拼命?”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收拾包袱那俩人看也不看耿曙,为首之人则左手提着剑,右手伸来按耿曙肩膀,想把他拨个趔趄推出去。
紧接着,耿曙一手拖住那人手腕,将他拖向自己,左手穿右臂下,架住他身体一推,再狠狠一格!
瞬间那地痞头子发出一声常人无法企及的惨叫,伴随着手臂被耿曙狠狠折断的声音!
姜恒骇了一跳,喊道:“哥!”
另外两人马上起身,尚未回过神发生了何事,只是一起冲向耿曙,耿曙却已夺过黑剑,转身扫开,剑身拍中其中一人,发出肉铁相撞的闷响,那人身在半空喷出鲜血,扑倒在地。
最后那人吓了一跳,当即知道面前小孩不是自己能惹的,一时不知是上前察看同伴伤势还是转身逃跑,就在这短短片刻,耿曙又飞身上前,一剑正中最后一人胸膛,那人当即肋骨折断,狂喊一声,摔倒在地,不住咳嗽。
眨眼间耿曙便当着姜恒的面摆平了三人,再一抡剑,姜恒下意识再退,闭眼。耿曙听到背后传来吸气声,转头一看,见姜恒被吓着了,一念之差,那剑便斩不下去。
耿曙第一次杀人,是在父亲耿渊死后,母亲自缢那天。梁王驾崩,安阳城大乱,邻居一屠夫早已打起耿曙母亲的主意,竟在她死后前来玷污尸体。
那天耿曙化身野兽,斩了屠夫十余刀,斩得自己亦全身是血,其后一路走来,他也曾杀过作乱的流民、抢劫的山匪,他清楚地知道,杀人是要见血的,人的身体里有很多很多血,多得超出想象,斩下别人的头时,鲜血将喷得到处都是。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杀第一个人的那天,想到今日这一剑斩下去,姜恒将像自己一般,终生难忘。
“滚!”
最后,耿曙不想看见姜恒露出害怕的眼神,一念之差,放过了他们。
姜恒剧烈喘息,看着耿曙,直到那三名地痞一瘸一拐离开姜家,姜恒才慢慢走上前来。
耿曙正想转身去关门时,姜恒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背上。
两兄弟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儿,姜恒忽然说道:“还好你会使剑,我吓死了。”
耿曙说:“没事了,别怕。”
姜恒这个下午遭受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这三名闯空门的贼匪,对他而言尚比不上耿曙打他的那一巴掌吓人。
耿曙走到门外,试图用断开的铜锁将大门重新拴上。
姜恒把翻出来的东西重新拖进堂屋里去。
耿曙几下敲打铜锁,拧了段铁钎,勉强将大门再次锁上,进得屋里来后在案上坐下,稍稍张着腿,一脸冷漠地看姜恒忙碌。
姜恒清点家里东西,走来走去,把值钱的摆设复原,耿曙只是不说话,末了道:“别弄了,放着罢。”
“娘回来会问的。”姜恒说。
姜恒怕母亲知道了,说不得又要骂他无用,看个家也看不好。
“就说是我怕她们不回来了,收拾家当,想带你走。”耿曙随口道,“过来,恒儿。”
耿曙忽然改了称呼,令姜恒感觉有些怪异,事实上就连耿曙说出“恒儿”这二字时,也带着少许不自然——
他们朝夕相处,一个朝另一个说话,不需称呼自然便知道对方在喊自己。姜恒偶尔会喊耿曙“哥”,耿曙要找姜恒时,却只要叫一声“人呢”,姜恒自然就过来了。
“给你,这个你戴着。”耿曙解下脖子上那玉玦,递给姜恒。
姜恒只不接,耿曙又说:“听话,能保你平安。”
“你不会走的,”姜恒迟疑道,“为什么给我?”
耿曙不耐烦道:“让你戴你就戴着,我不会走。”
耿曙琢磨了一下午,生怕姜恒再出点在外头街上的那事,自己不过出门两个时辰,两人都被吓得够呛,从今往后,他须得时时盯着。母亲说过,这玉玦能守身护命,还是放在姜恒身上更安全。
姜恒听到他不会走,便接了过来,耿曙拍拍膝上、身上的灰,仿佛了了一件人生大事,说道:“我做饭去了。”
入夜,耿曙煮了一锅腊肉米饭,不时探头,听见姜恒收拾了东西后,坐在书房里弹琴,琴声断断续续,但只要琴响着,他便安心了些。
城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外头的世界万籁俱寂,潜藏其中的究竟是死寂还是安详,他们无从分辨。
不多时又下起雪来,两个小孩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整锅饭,姜恒摸着肚子,终于结束了这些天里半饥半饱的状态。
“好冷啊。”姜恒又提出了新的生活困境。
耿曙说:“给你生个火盆吧。”
姜恒说:“柴火得省着点用,今天是大寒了,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嗯,”耿曙说,“快过年了,不碍事,明天我出门找去。”
耿曙收拾了碗筷,洗完手被冻得通红,许久不听姜恒声音,出来一看,见姜恒已到卫婆房内,将他的被褥搬到了自己房中。
耿曙也没说什么,这夜外头无人敲更,也不知几更几时,园子里水池冻住了,姜恒裹着被,在油灯下看耿渊的黑剑。
“睡罢。”耿曙只说道,熄了油灯,脱了外衣上榻。
“冷吗?”耿曙在黑暗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