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32)
姜恒怔怔看着姬珣。
姬珣:“……大争之世,王道式微。五国之争,让天底下的百姓,陷入无休无止的战火,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将有人结束这个乱世。届时,你可将天子金玺,交到他的手中。”
姬珣叹了口气,起身道:“郢人偏安,梁人自大,郑人刻板,代人莽撞……”
“……雍人逞武寡情。”
姜恒听到这话时,眼泪已止不住地淌下来,这名天子虽被软禁在洛阳,却从未放下过守护天下之心。
“百姓啊,”姬珣低声说,“遭受这折磨太久了。只盼我看错了、想错了,五国中,若有人能继承这王道,这个人,不必是圣贤,因为人无完人。只要找到了,你便代我,授予他天子金玺,让他一统天下,重领这破碎的山河。”
“你答应我,”姬珣低声道,“答应我,姜卿,你们的路还很长。”
姜恒哽咽道:“是,吾王。”接着,他定了定神,又道:“我以性命护卫此物的周全。”
姬珣笑道:“倒也不必,归根到底,还是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比你们的性命重要?”
姜恒望向姬珣,姬珣又说:“便将它当作我一个最后的、美好的愿望罢。也许千百年后,世上不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
“一定会有,”姜恒点头道,“一定有!”
姬珣望向姜恒,微微一笑,说:“若没有,哪天你得了本事,不惧这大争之世的惊涛骇浪时,便拿着金玺,自立为王,也是不妨。到得那时,他们发现争得头破血流的‘正统’,竟是落到了你的手中,那场面,一定很有趣。”
姜恒:“……”
洛阳,城楼高处:
项州、赵竭与耿曙望向远方。
项州说:“我拿不定主意。梁军上将军是申涿,申涿自身武艺了得,手下死士如云。郑军则是太子灵亲自带兵,太子灵……罢了,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否成事。”
赵竭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耿曙说:“他问你有几分把握。”
项州没有说话,寻常时候,刺杀一名将领已经极其困难,要非常小心,何况在战时,双方都严密守备的情况下?
“武艺再高,也是凡人,把握还是有的。”项州沉声道,“若罗宣在,又不一样了。”
耿曙没有问罗宣是谁,也没有奇怪赵竭与项州竟然认得彼此,他依旧在努力地想办法,至少得知姜恒与姬珣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他们双方会不会也想着刺杀对面将领?”耿曙提出了新的办法,先前姜恒所言给了他启发,“不必一举成事,通过挑拨来让他们退兵呢?”
赵竭摇摇头,意思是不可行。
“他们要打过来了,”项州说,“开始动了。”
赵竭掏出一个哨子,正要运劲吹响。
“等等,”项州说,“我忽然想起一事。”
“刺杀若失败,”项州说,“我也会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归来,届时逃离洛阳,成为唯一的结果,我记得进城的路上,经过了这么一个地方……北面灵山有一个峡谷,我们能不能试试这样?”
赵竭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也想起来了,马上从墙上摘下来地图,铺在望楼的桌上。
耿曙说:“谷内道路狭长,易守难攻,确实是展开决胜的好地方。”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皱眉道:“可也有话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们手头的兵员实在太少了。”
赵竭沉吟片刻,再看项州,项州说:“不一定,如果刺杀能成,咱们还有胜算。”
赵竭两手朝中间做了个“倾覆”手势,又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诱敌的线,耿曙仿佛看见了希望,说道:“是,可以一搏。”
项州回过神,说:“利用雪崩阻敌?但眼下火油不够,想撼动灵山双峡,须得……”
耿曙抬头,望向不远处,悬挂在城门高处的那口古钟。
三人沉默。
“得尽快行动,”耿曙说,“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恒儿……”
项州说:“放心,他现在很安全。”
赵竭脸色却依旧有忧虑,耿曙在他麾下当值一年多,已约略能猜得出他想说的——赵竭仍有顾虑,却不知他顾虑在何处。
“郑、梁二国军都在行动,”耿曙喃喃道,“似乎接到了什么消息,是什么催着他们动身?”
城外的大军开拔了,正朝着洛阳而来,先前唯一的期望已落空,以步兵为主力,两军散开,包围了城市。
项州说:“郢、代二国的军队兴许也快到了,雍国马上就会杀进洛阳来,这个时候,谁抢到天子,谁就能挟持他号令天下……尽快行动,咱们没有时间了。”
耿曙注视项州,项州点了点头,咳嗽数声,于左腕戴上一枚精钢护腕,转身离开。
赵竭吹哨,集结了手头剩余的所有兵力,预备开城门出战,为项州吸引注意力,掩护这位刺客成功潜入后方,刺杀两国大将。
“无论能不能成功,”耿曙跟着项州,快步走过城墙,说道,“今天你都会被记载在史册中。项州,保重。”
项州朝耿曙一笑:“你爹才是,我不过是岁月中的一片浪花罢了。”
言毕,项州展开双臂,犹如翱翔天地的飞鸟,从空中一跃而下,消失在了夜色里。
四更时分。
姜恒倚在天子案前,睡意渐重,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遥远的世界尽头,鏖战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蓦然抬头,喊杀声越来越近。
破城了?!姜恒心道,怎么这么快?
“来人!快来人!”姜恒马上喊道。
“不必喊,”姬珣淡淡道,“宫人都被我遣散了。”
姜恒没有说话,惨叫声、杀戮声环绕着这座千年古都,身前、身后,甚至遥远的灵山,城外郊野,金戈铁马一齐震荡,不断逼近他们。
“姜卿,你会奏琴吗?”姬珣忽然问。
“会……会一点。”姜恒想起与耿曙一起弹过琴,答道。
姬珣说:“你爹生前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是天下第一琴师,想必你琴艺也得了真传。”
姜恒答道:“说来惭愧,娘不让我学武,也不让我学琴,只会一点点。”
“无妨。”姬珣答道,“我忽然想听听琴声,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殿角的箱里有把琴,是当年仲尼送我祖父的,你且去取来。”
仲尼用过的琴!姜恒心跳顿时快了起来,四面八方的埋伏与鏖战声仿佛也不重要了。
他取来琴,那把琴造型十分古朴,雕着凤飞于天的花纹,抹了下琴弦,飞灰四散。
“我……”姜恒说,“没有琴谱,不知道王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就是,”姬珣答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听过琴声了,也没有什么偏爱的。天下人吃不饱、穿不暖,身为天子,自当摈乐弃舞,与万民同哀,从来就没有真正快活的时候。”
姜恒沉吟片刻,拨弦,弹起他唯一会的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略带伤感的声音低唱道,这一年,他不过十二岁,却亲眼见到了太多。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开,满身鲜血的赵竭左手提着剑,右手提着一个酒坛,跌跌撞撞地进来。姜恒吓了一跳,正要放下琴,起身搀扶之时,姬珣却说:“继续奏琴,不必起来。”
姜恒怔怔看着赵竭,赵竭满头是血,注视姬珣,现出笑容,那是姜恒第一次看见赵竭在笑,他的笑容很英俊,他提起案几,封死了殿门。
“山有木兮……木有枝。”姜恒低唱道。
赵竭提着坛子,走进殿内,将坛内之物倾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火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