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296)
毕绍正在年幼的赵聪耳畔低声说着什么,仿佛在为他解释洛阳的风土人情,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王都,半大少年带着个七岁的孩子,两人都有新鲜之意。
赵慧则更美,她继承了太子灵的双眼,颇武英公主的英气,佩着一把剑,与太子泷对视。
“欢迎你们来。”太子泷朝赵慧点了点头。
赵慧转念思考,继而没说话,朝太子泷勉强笑笑。
“你爹杀我爹。”赵慧说。
“是你爹杀我爹。”太子泷温和地说。
姜恒马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朝三人行礼,说道:“郑王,梁王,公主殿下,好久见。”
“也是很久罢,”毕绍朝姜恒望来,笑道,“还到半年。”
姜恒心里好笑,朝赵聪打过招呼,两名国君神态自若,一众随行的梁臣与郑臣却已恨死雍国,看见雍军,只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自然没好脸『色』。
龙于带来了四千兵马,进驻于城中,卫贲则率领两万御林军,把守住城内各地。
太子泷一时竟知说什么才好,问候罢,自己父亲灭了梁国,让毕绍与他的朝廷流亡他国,又杀太多郑人,难不成问一句“你们还好吗?”那当真是赤|『裸』『裸』的讽刺。
“天冷路途难走,”太子泷最后说,“我也没想到,会下么大的雪。”
“碍事。”毕绍倒是很大方,摆摆手,又朝赵聪道,“位就是雍王。”
赵聪与汁泷以国君相见,互行一礼,众人忽然无话。
“远道而来,”最后还是曾嵘救场,说道,“两位陛下辛苦了,请随我来。”
姜恒使了个眼『色』,示意汁泷不必太介怀,别人既然来了,就是有诚意谈判的。
“姜大人。”
臣子队伍经过姜恒身边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叫住他。
“呀!”姜恒笑道,“流花!”
流花正在队伍中,半年前,太子灵决定留下与济州共生死那天,众人便决定将毕绍送离国都,让他带着郑国的太子赵聪与公主赵慧,为郑保留最后的骨血。时姜恒提议,叫流花也跟在毕绍身旁,以照顾小太子与公主。
流花虽然不舍,却知道留在城内帮不上忙,天亮时来朝姜恒、耿曙辞行,时王宫内却忙得一团『乱』,姜恒顾不上见她。如今她又回来了。
天她身穿华服,发簪下垂着金步摇,衣袍绣有梁国的圣兽黄龙,姜恒注意到这细节,顿时震惊。
“你……流花?”姜恒试探地问她。
“位是梁王妃,”龙于说,“你还知道。”
流花脸『色』微红,朝姜恒笑起来,姜恒才意识到,流花陪伴梁王毕绍逃亡,多半是两人同生共死,心生情愫,继而定下终生之事!
“恭喜!”姜恒马上笑道,“还未来得及为你准备贺礼呢!”
流花问:“你哥哥呢?”
姜恒解释一番,让流花不必担心,流花却听得面有忧『色』,姜恒知道她在担忧耿曙,龙于便安慰道:“无妨,聂将军向来用兵如神,区区代人,会让他吃败仗。”
姜恒送走了流花,并约定在会盟前见面谈谈。信报匆忙赶来,告知耿曙已抵达汉中腹地,初步探明了代国的军力布置,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汁泷把军报交给曾嵘,让他马上召集臣子开会,傍晚又传来消息——芈清到了。
郢国如今以长公主芈清为尊,熊耒与熊安两父子暴毙后,郢国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名二十岁的新太子,名唤熊丕。熊丕模样清爽俊朗,显然在继任时由士族专门教导过,穿上太子服似模似样,眼神却暴『露』出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姜太史,好久见。”芈清把手搭在熊丕手背上,款款下马车。
“公主殿下。”姜恒朝她行礼,又道:“太子殿下。”
熊丕点了点头,望向芈清。二人名义上是姑侄,却全听芈清的,如今芈清在郢地已是独揽大权,说一二。姜恒想起往昔,他与芈清只有寥寥几言之缘,位公主更差一点成为了雍国王后,汁琮死后,她就是当下的太后了,过棋差一步,足见造化弄人。
汁泷对熊耒与熊安之死,适地表达了哀悼之情,毕竟关雍国的事,别人是在自己家里暴毙的,像在梁王面前怕说错话。
芈清亦哀恸几句,进入洛阳宫中住下,姜恒一天的事儿才算到此结束,回到正殿时,汁泷忽感慨,说道:“他们竟是都来了。”
姜恒说:“你原以为会人来么?”
汁泷说:“都相信你,也是给你面子。”
“给金玺面子罢了。”姜恒看眼案上的金玺,说道,“得来,事情总要解决的,否则怎么办呢?想打仗,就必须和谈。来,我看看咱们的哥哥……说什么。”
姜恒展开信,坐在天子案一侧,汁泷则坐在另一侧,两人都没夺天子位而坐。姜恒读完军报,再看曾嵘另附的行军之议,知道已经解决了,便伸个懒腰。
“没事就早点歇息,”界圭在旁说,“再过几日,还忙的时候。”
界圭那话,是在提醒姜恒,汁泷却误以为界圭在催促自己,打趣道:“我都是国君,你还管我睡觉?”
姜恒看界圭一眼,界圭也没有分辩,只走到一旁坐下。
“睡不着,”汁泷说,“几日里,想到面对三国国君,便忍住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姜恒笑道,“都是凡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们,他们还怕你呢。”
姜恒自然知道汁泷也是国君,所谓畏惧,大多因为他的父亲灭了别人的国,在心中横冲直撞的,无非“仁义”二字,就像一根刺般。说来也奇怪,上到国君,下到百姓,每个人都同意弱肉强食的说法,大争之世,你去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你,所以总得先下手为强。
但风戎人常说,雍人没神明,所以无所畏惧,点不对。
虽不信鬼神,却有先圣。每当一个人杀另一个人的全家,流放国君,处决百姓之后,心里总会生出不安与愧疚之意,就是雍人乃至中原民的“信仰”。
孔丘多年来耳提面命,孟轲犹如幽灵一般碎碎念个不停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连耿曙时亦会心生忐忑,杀人杀得多,报应总会来的,是应在自己身上,就是应在家人的身上。
正是这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人,让人至于变成野兽。
然,汁泷又叹了口气道:“恒儿,看见梁王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怕。”姜恒说,“因为我爹杀少人,你爹又几乎杀掉所人,让梁人落到如今境地。”
汁泷说:“周游与曾嵘都在提醒我,怕他们来报仇,必畏惧。”
“可你还是在介怀。”姜恒从军报中抬头,朝汁泷笑笑,说,“你是怕他们恨你,是怕他们来报仇。”
汁泷点了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甚至不敢直视毕绍的双眼。
“那是一个加害者,”姜恒说,“对一个受害者的安。哪怕是你造成的,你也尽力。”
汁泷没说话,疲惫地叹了声,说:“我现在发现,没有你和哥哥,我什么也办到。恒儿,今天我甚至在想,你若是太子,一定会比我做得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