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218)
熊耒又意味深长地说:“你长得聪明伶俐,就像我的孩儿,越人与郢人,自古以来就有血缘。你可千万别死了啊,你们姜家,往四百年前追溯,还是我们的姻亲,我也算你的舅舅了。活下来罢!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谢王陛下关怀,”姜恒笑道,“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敌人不一定来自对面,”熊耒最后道,“有时来自身边,你感觉不到的地方。去罢,我也得去练功了。”
姜恒心道这应当是在提醒他,刺客确实来自雍国了,便点头告退。
“他说什么?”耿曙问。
这一次离开江州,姜恒忽然有点舍不得这地方了,虽然既落水又被刺杀,但江州还是留给他不少美好的记忆。
姜恒眺望不远处,项余正在率军护送他们,熊耒竟让御林军统领、上将军项余亲自将他们护送回嵩县,足见他对姜恒的爱惜与重视。
“暗示我,他愿意支持越国复国。”姜恒朝耿曙说,“当年娘求助于郢国,他说没有促成这件事,还因此失去了儿子,他很不甘心。”
“姑且听着罢。”耿曙现在已经对国君们不抱任何信任态度了,今天承诺的话,明天就能翻脸不认账,大争之世,礼崩乐坏,信任消亡。
汁琮给予他的伤害,比给姜恒的更甚,他为雍国付出了这么多,不辞辛劳率军打仗,活得就像牲畜一般,唯一重视的人只有姜恒。
汁琮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很清楚姜恒是他的性命,但就是不顾一切,要来动他的性命。这点让耿曙怒火中烧,只是他没有当着姜恒的面表现出来。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朝汁琮复仇,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因此而死,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忍心?
“我送到这里,”项余过来,看了眼耿曙与姜恒,“就此暂别了。”
姜恒笑道:“你应当不出兵打仗。”
“我要保护王的安全,”项余说,“照水一仗,不一定能见上面。你们还会回来的罢?”
“会的。”姜恒说。
项余却道:“我倒是希望你们别回来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为什么?将军嫌我们烦了?说实话,确实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耿曙眯起眼,打量项余。项余摆弄两下手里剑鞘,随口道:“刺客前赴后继,杀又杀不完,还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确实心烦。”
“到哪里都会有的,”姜恒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项余看着姜恒,无视了一旁的耿曙,目光中若有深意,最后道:“前路凶险,万请珍重,姜大人。”
姜恒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耿曙与太子安作了一个约定,他将调动军队,替郢国充当前锋,在联会召开之前,攻下梁地的照水城,这处正是姜恒离山时,第一个到访的大城市。
而作为交换,太子安则答应,保留嵩县天子封地的自治权,不对其作任何干涉,只要定时朝郢王纳一定的岁贡就行,岁贡可以用玉矿或原石支付。
这么一来,耿曙便保全了自己的封地,他可以将嵩县这块飞地,当作五国势力狭缝内的一个国中之国,与姜恒暂时居住。
当然,按质子之约,姜恒于战后还须回郢地一段时间,这主要是郢王的要求,其后就随便他了。
这次军事行动,雍国完全不知情,也即意味着耿曙将对汁琮发出明目张胆的挑衅,动用郢**队,帮郢国打仗,且完全不知会,必将引起朝野的震动与猜测。
但耿曙不在乎,他现在除了姜恒,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利用其手里所有的力量,来确保两人的安全。
至于雍国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届时再说,必要的时候,耿曙甚至可以背叛雍,转投任何一国。
本来汁琮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不会背叛他,但他眼下举动,已经彻底触犯了耿曙的原则。
“如果复国,”姜恒调侃道,“你就是国君了。”
“你才是国君。”耿曙说,“你想当国君么?我看还是请界圭回来当国君罢,你可不能太忙。”
姜恒笑了起来,不过说说而已,越人早已像历史的尘埃,散没在了故纸之中,他们不再有自己的土地,成为了五国的百姓。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再苟延残喘,置曾经的族人于杀戮之中,只为放不下一个“国”的概念,于心何忍?
“不想当,”姜恒说,“半点也不想当。”
耿曙“嗯”了声,两人回到嵩县,嵩县四季更迭,这已经是姜恒第四次回来了,春夏秋冬,当真各有美景。
宋邹一如既往,亲自来迎,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造成任何的变化。
宋邹看着两人,感慨万千,最后说:“武陵侯,姜大人,两位回来了。”
宋邹改换了称呼,姜恒怀疑他一定打听到什么了。
“准备粮草,”耿曙朝宋邹说,“传唤各级将领,三月初三发兵往照水城外,与郢军会合。”
宋邹点头,姜恒回到自己家里,终于松了口气,不必再像在江州一般顾忌形象,可以横躺,可以侧躺,可以穿着单衣长裤四处走动,吃饭也不用正襟危坐,先谢国君赏饭了。
姜恒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耿曙这次没有回避,脱得赤条条的,到府后温泉去泡澡。
“你的话越来越少,”姜恒看着耿曙说道,“心事也越来越多。”
耿曙回过神,说:“我在想发兵的细节,没有心事。”
姜恒笑道:“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耿曙扬眉现出询问神色:“爹吗?”
“不,”姜恒说,“我又没见过他,像赵竭将军。”
耿曙:“我又不是哑巴。”
姜恒笑道:“你的神态有时让我觉得有点像,别老皱着眉头。”说着,姜恒伸出手,舒展耿曙英挺漂亮的眉毛。
耿曙笑了起来,说:“过来,让我抱着你。”
姜恒便躺在耿曙怀里,两人坐在温池内,看着春日里晴朗的天空。
“赵将军见王的时候,”耿曙忽然自言自语,说,“一定也有许多话说的,只是对着外人不想说而已。”
“他其实会说话?”姜恒惊讶了,他确实从未见赵竭开口。
“不会。”耿曙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许多话。”
耿曙确实渐渐地理解了赵竭,理解他为何总是一副凝重神情,当年他在人生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里,见得最多的武人,就是赵竭。而他们如今的处境,竟是惊人地相似。赵竭将姬珣视为性命般珍惜,就像他对姜恒一般。
天子与上将军在这大争之世是孤独的,他们只有彼此;一如当下的姜恒与他,也是孤独的。
“恒儿。”耿曙说。
“嗯?”姜恒枕在耿曙的锁骨前,也在出神。
“我说……别闹。”耿曙抓住姜恒的手,姜恒每次看他严肃的模样,总忍不住想摆弄他,而耿曙唯一的弱点就只有那里,姜恒一碰,耿曙就会大窘。
耿曙抓住姜恒的脚踝,姜恒大喊,险些摔进池里喝一口水,耿曙又把他拉起来,匆匆穿上浴袍,脸色已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