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铁匠铺子开出去, 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凌湙只作不知, 咬紧了一个便民二字, 并挂出无限收废甲断兵的布告, 以示自己缺铁铸兵的事实,反正不管别人信不信,他是不会承认这里有炼器房的,就是纪立春和娄盱, 他都没在二人面前漏过半句, 但有眼神询问,只叫他假作没看见的忽略了过去。
垂拱堂前院不限百姓出入,里面的办事窗口每日人来人往, 说话声与忙碌来去的脚步声,在地窖门一关的情形下,再轰鸣的打铁声也传不出去,凌湙站在两府前的大街上仔细听过,只要不刻意找事,这处地窖该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他其实不怵别人知道所谓的秘密,就是他把边城折腾的翻了天,只要他安心的呆在边城,那些人就不会来找他麻烦,起码在那些人的目地没达到之前,他会一直安全。
当然这个安全,是指他个人有自保能力的安全,而不是别人施舍给他的假安全。
纪立春与他打过斑秃山一战后,有一日吞吞吐吐的告诉他,接凉州大将的圣旨前,有人给他传过口令,叫他到了凉州后,帮一把凌家女眷,若凌家老太太有所请,就尽量满足她、帮助她,哪怕她有不合情理的要求,都一定要照着她的话去做。
凌湙让他见了凌老太太,苍老到行将就木的模样,实实震惊了纪立春,等两人对过话后,经描述与传口令的习惯,凌老太太很肯定的告诉凌湙,找上纪立春的人该是中书门黄彰派去的。
凌老太太一脸复杂道,“我家老太爷曾说过,中书门上左持令黄彰,最擅借刀杀人。”明明就是想要设法弄死凌湙,却遮遮掩掩的叫人给她带话。
笑死,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弄死这个孩子的手段?他自己要没顾虑,直接派人来杀就好了,拐着弯叫人传话示意她,倒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这孩子一路上的凌厉手段,有眼睛的当都看到了,现在怕是又忌又恼,已经生出万千杀意,派了黄彰找人动手,可黄彰偏又是个不肯落人口舌把柄的,自然要再转一道弯,用另一只手过滤一把他的用意,这样一旦事发,他就能一推二五六,当个蒙了冤的委屈人。
端打的一副好算盘。
凌湙当时只是笑着点了个头,没作任何表示,纪立春倒还有些坐立不安,生怕凌湙以为自己是被人收买了,急急要解释,却被凌湙摇头制止了。
因为凌老太太给了他一张表,上面罗列了当朝几位大人族内的商业版图,都是三四品以下的文官集团,一二品大员的把柄,凌老太太仍然握在手里。
凌湙当然知道她的防备,在不能确定那个孩子已经安全的情况下,凌老太太不敢完全将东西交给他,怕他过河拆桥,不管那个孩子的死活。
他记得那份家族商业版图里,有一个四品官黄铭焦,目前任保川府府台,而保川府隶属荆南区。
拿到凌老太太给他的名单后,凌湙总算知道京畿里为何会出现无相蛊了,荆南,就是左姬燐的老家啊!
黄铭焦的背调关系里,最硬的一个人就是黄彰,他的亲大伯。
凌老太太当然不可能给他如此详细的背调关系表,而是凌湙在看到荆南两个字时,直接拿去问了左姬燐,通过左姬燐的口,才知道这个黄铭焦背靠着谁。
一府府台,从他就任时,当地豪绅贵族,就已经在想方设法的调查他背景了,若是个从底层考上来的软柿子,那就架空,若也是个氏族大家里出身的,那就利益共享,所以,历朝历代的清官为什么会成珍稀物?形势啊形势,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坑致死,能活到青史留名的,不是本人够强,就是当时的朝局有利于他发挥。
左姬燐还偏就知道这个黄铭焦,他就任的保川府是荆南最好的一个地方,处于江州与北曲长廊的交界处,入了保川就等于入了荆川,远离蛮瘴沼泽林,坐拥三条线的商运中转处,也就是江州-荆川-北曲长廊,是个富裕易出政绩的好地方,上一个保川府府台,已经进了大理寺,有传言他就是到地方上来镀金的,只等任期一到,他就能直进太常寺,而今年就是他三年任期的最后一年,等到年底吏部考核完毕,他就该升回京畿了。
凌湙让纪立春保留与那边人的通信,并且连同凌老太太一起,让两人作出一副已经通了气的样子,不时与那边联系联系,送一些自己在边城的消息,比如自己为了口腹之欲弄出的豆腐等物,比如自己着了凌老太太的暗算,中了慢性毒之类的,真真假假掺着送。
登城门户叫武大帅梳理了一遍,然后在当时营救武景同的几名武将内,点了任玉山任登城守将。
任玉山多年夙愿一朝得成,高兴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后受武景同点拨,亲自来了趟边城,一为自己当时知道凌湙身份时的态度道歉,二是为凌湙给的升官机会道谢,当时他身边跟来的是赵围的那个族叔赵奔洪,任玉山隐约的暗示凌湙,他会将奇林卫的千总之职提给赵奔洪。
如此,陇西府的两个卫的千总,就都与凌湙有了牵连,右陇卫里的季飞尘在四月中回来过一回,只那时凌湙刚好带人在斑秃山埋伏突震,两边没有见上面,后听齐葙说,季飞尘在右陇卫被排挤的厉害,又不敢回来求助,只一个人默默收拢兵将,直梳理了近两月,才堪堪将右陇卫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走时,殷子霁给季飞尘拉了一车油和一车油炸豆制品,直把个忙的又黑又瘦的汉子感动的眼眶发红,冲着随意府大门叩了两个头。
赵奔洪就不用说了,有赵围在凌湙手里,即使边城与奇林卫隔着些距离,也拦不住那边卫所里的兵将家属赶集的热情,自边城夜市开了后,跑的最为勤快,尤其凌湙取消了入城税后,那边苦无进项贴补家用的媳妇们,赶着趟的五天来两回,是最先吃到边城夜市便利的一个卫所。
凌湙放给赵奔洪的便利,就是和陇西府一样,可以以极便宜的价钱从他这里拉青砖,一下子帮他在奇林卫站稳了脚跟,人人都知道他与边城新城主的关系亲厚。
最后,就是登城,武大帅用任玉山,当然也是有卖凌湙面子的关系,还有一层就是,任玉山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境汉子,他家五服内的祖坟都埋在随州的宜兰山内,不似韩家,往上数三代,主支的祖坟都在北境外,任玉山的父族、母族、妻族,全在北境。
如此,凌湙才有底气放给城北,那些富户老爷们迁藉登城的承诺,他一封信过去,任玉山几不打折扣的就给办了,再有之后的油坊开市,直接盘活了登城几尽崩溃的商贸,而凌湙给登城供的油量也是随州与并州的两倍,目地当然是让他去打开平西、玉门两县的市场,而凌湙在外走商的名号,便毫不客气的用了武景湙这个名字。
凌家罪子会永远安分的呆在边城服役,武景湙却可以成为整个北境的财神爷。
黄彰想要他命,他自然要回以特别的敬意,豆油只要出了北境,定然会由平西、玉门扩散至荆川,江州豪富,或许不在意豆油,但荆川的整体民生水平,是及不上北曲卫与茳州卫的,黄铭焦想要政绩,想要以亮眼的考绩高升入京畿,民生这块定然要抓。
凌湙就坐等他上勾了,他要让这个黄府台亲自下贴请他去荆川开油坊。
陈铁匠不知他这晚来有什么事,亲自接了他进地窖,拿了新打的一柄刀来,他始终没能打造出令凌湙满意的斩马刀来,在凌湙细细把着刀看的时候,一脸忐忑的缩着手等在一旁,凌湙试刀也很干脆,并起双指对准竖直的刀身重重一弹,在他握刀柄的手分毫不动的情况下,若刀身前后摇动的曲线达至前后六十度,就算是达到了中等柔韧度,可以作为城卫的武械铸造了。
整个冶械司里的匠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的等着凌湙宣判结果,太多次的失败,已经令他们产生了惶恐之心,深怕凌湙失去耐心,拿他们人头祭刀。
这里的人与外面的普通百姓不同,除了陈铁匠祖孙和几个老匠工,其余打下手的劳役都是原边城恶徒,极恶那一波人叫凌湙送给左姬燐当药人了,剩下的全都锁进了这里当没有钱拿的苦役,除了陈铁匠祖孙和那几个老匠工有假放,可以轮流到地面上透透气,余下的人从锁进来开始都没出过地窖,走动间脚上都铐着铁锁,于是想当然的,他们并不知道边城地面上的日益改变,但有一点他们是知道的,就是无论他们本身的罪孽有多重,牢饭都没抠扣过他们,每顿都叫他们吃饱了肚子干活,尤其最近的伙食,那叫一个油水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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