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万籁俱寂,只有清风解意,惹得槐叶簌簌,似是谁的心弦悸动。
二人距离之近,楚霁几乎能感受到秦纵胸膛里的跳动。
面颊上,是秦纵的呼吸,裹挟着近乎赤诚的灼热;
身畔,是盛暑偶有的风,吹得满袖微凉药香悠长。
没由来的,楚霁惯来素白的脸庞,染上了些薄红。那股子热意,又从脸颊席卷到耳廓,似乎要让楚霁整个人都蒸腾散去,与那斜坠的夕景相较。
秦纵瞧着眼前人的酡颜,心头狂跳,耳膜鼓噪。
他不禁想起了那一晚的梅子汤。白瓷淡雅,汤色浅红,碎冰碰壁,当啷作响。
第一口极酸,但很快被甜意覆盖。只是他那日有心事,越喝越觉着酸。
但此刻,那蜜糖的甜似乎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涌出来,几乎可以与记忆中的槐花糕相较。
楚霁到底是一贯的上位者,即使面若桃红,他还是压下心中异样,强自镇定地从唇瓣里吐出一句:“多谢。”
秦纵被这一句话惊醒,连忙移开了眼,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烟消云散。
他的两手也猛然撤回,放在身体两侧,看着真是规矩极了。偏偏目光小心又游移地偷瞄着楚霁的脸色,不知是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不生气。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少爷,不好了!”纪安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打破了近乎凝滞的空气。他见这二人都站在槐花树下,神情古怪,心中虽然奇怪,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城外来了大批流民,发生了暴动。”
什么!
楚霁早就下了命令,允许流民进城。只要他们在城门口做了登记,随后统一到衙门来领户籍,便可住到城郊新建好的村子里。因此这些天来,流民与沧州的原住民相安无事,相处融洽。
楚霁与秦纵对视一眼,两人的眸色皆闪过寒芒——有人故意挑拨,寻衅闹事。乱世之中,想蛊惑流民,为其驱策之人,绝不在少数。
他们不是为了什么让流民吃饱饭,穿暖衣服,更不是为了让流民有安身立命之所。他们只是为了享受被簇拥的感觉,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楚霁陡然想起姜木还在城门口义诊,问道:“姜木呢?”
纪安咽了一口口水,语气慌张:“姜先生没事,已经退回城内。但杨大人正好回城,为了保护姜先生被流民砍伤了!”
楚霁的眼睛里几乎要粹出火来。他强自压抑下翻涌的怒火,刚准备吩咐秦纵去东郊大营点兵,小院上空就绽放出一朵红色的烟花,璀璨四散。
“纵已调兵一千,随主公平乱。”
素月流天之下,少年将军一身黑红劲装,手提银戟,一双凤眼凌厉又坚定。
第三十八章
来时的路上楚霁早就冷静了下来, 又有人来报过了,杨佑的伤势并不严重。姜木正在医治,楚霁自然放心。
外头的流民虽人数众多, 但带头闹事的终究是少数。他们见沧州城墙破败,便以为城中防守羸弱,想来个硬碰硬。
沧州百废待兴, 现在又距离战事四起尚远,楚霁便暂时还没有让人修葺城墙和城楼。因此,即使是作为主城门的东门城楼也格外简陋。
不怪会被这些人盯上。
只是,沧州的城防军已然击退了流民的第一轮进攻, 城门外消停不少。
楚霁和秦纵到东城门处时,往日熙熙攘攘的城门紧闭,是杨佑及时下达了命令。城门内聚集了不少百姓, 虽面露仓皇但好在没有造成伤亡和混乱, 衙役们正有条不紊地疏散人群。
众人见到二人来了,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安定了许多。楚霁安抚好百姓后,便去了城楼。
城楼中点着几盏壁挂式油灯,并不昏暗, 反倒因为暖黄色的灯光, 显出几分温馨来。
姜木正泪眼濛濛地给杨佑包扎:“你说说你,你又不会武, 做什么要扑出去!”
杨佑躺在临时搭好的床铺上,面色惨白, 一脸凝重:“他们显然是看你身份不俗, 想着抓你做人质。你若是被抓住了,平定这场暴动的代价就不会小。我身为沧州别驾, 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姜木闻言,动作都停了下来,眼泪立时便止住了,一双杏眼瞪得滚圆:“你!”难不成那日,是他自己在做梦吗!
那日蒯息的接风宴上,姜木还在生气杨佑不肯回应他,便故意和薛正喝酒,装出一副喝得烂醉如泥的模样。筵席散后,薛正见姜木这样,便准备送他回去。姜木自然不肯,谁知还没等他动作,杨佑竟主动将人抢了过来。
正所谓得不到他的心,就先得到他的人。姜木便准备借着酒劲儿,干脆莽上去算了。可谁知,杨佑就是个木头,他的假意引诱非但没有奏效,还把人吓得跑了出去。
姜木又是羞恼又是难过,竟也想学一把文人风雅,月下散步,对月抒怀。没想到,居然让他误打误撞听见了杨佑对着阿黄自言自语。他这才知道,杨佑也是倾慕于他的,只是因为容貌而感到自卑。
这还能忍?姜木一个助跑起跳,就扑进了杨佑的怀里,把一人一狗都吓了一大跳。随后两人自然是抱在一起互诉衷肠,而深夜被杨佑薅出
来吃了一嘴狗粮的阿黄,不满地嗷呜一身后,就回自己窝睡觉去了。
可现在杨佑居然说,为自己挡刀子只是为了大局考虑,姜木气呼呼地瞪着杨佑,气他是个木头,连说句好听的都不会!
楚霁一进门,就听见两人的对话。心念一转,他便知道了杨佑的意图。楚霁无奈地摇摇头,调侃道:“姜木身边我派了那么多衙役随扈,怎么就能轮到杨大人不顾安危,扑上去英雄救美呢?”
姜木原本还有些气恼,见楚霁进来便委屈巴巴地看着楚霁,那样子好像是在让楚霁帮他“主持公道”。可楚霁话音落下,他倒是琢磨出些别的意味来,立刻转头看向杨佑。
杨佑苍白的唇边竟带着一丝笑意。
姜木这下哪里不明白,自己被杨佑给骗了呢!就是嘛,自己身边跟着那么多带刀的,身手好的衙役,哪里就需要他堂堂一州别驾急吼吼地扑出来挡刀?明明就是担心自己,居然还嘴硬不承认!
楚霁看姜木的得意模样,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给自家下属打一波助攻。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下姜木的脑门:“这下高兴了?终于不哭了。”
姜木这才呆呆地反应过来。杨佑哪里是嘴硬不好意思,这是不舍得看自己一直哭呢。他心里又酸又甜,只得咬着下唇,杏眼含情看着杨佑。
楚霁耸了耸肩膀——这恋爱的酸臭味,他是一秒都闻不下去了。再者,外头的流民再不成气候,他也该去看看。
秦纵原本没跟着楚霁进到城楼之中,而是先去城墙上观察城外暴动的流民,锁定主使之人。确定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秦纵便自顾自寻楚霁去了。
可他刚进门,就看见楚霁满眼带笑地戳着姜木的额头。就像那日,楚霁戳他的额头一样。这待遇,原来竟不是他独一份的。那他与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楚霁走到秦纵身旁,倒是没注意到秦纵隐藏得极好的小情绪,脸上还是轻松的笑意:“去看看?”
站在城墙边,楚霁却笑不出来了。城外簇拥着大批的流民,密密匝匝地聚集在一起。这些流民衣衫褴褛,几乎称得上衣不蔽体。一个个蓬头垢面,满是脏污。让那本就称不上繁华的道路上,像是长出了大块大块的黑藓。月亮被暗云遮掩,城外只有零星的灯火照明,使这些人显得更加乌黑残破。
也不知是遭受了多少苦楚,才一路飘零到沧州来。
在流民的最前头,大约有几百人,有的手持武器,有的点燃火把,吵吵嚷嚷地叫嚣着,这些便是这次暴动的主要人员。
有一男子,站在这群人与普通流民之间,正语气愤慨、声嘶力竭地地发表着极具煽动性的言论。
“狗官不顾咱们老百姓的死活,不让咱们进城。和他们拼了!”
“天下皆知,新上任的沧州牧,是楚家最受宠的少爷。只要打进了沧州,金子都能当成石子扔了听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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