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顾冕旒抢了一夜很是不甘一样,每天都在重新刻意着重强调西凉王的存在感。
“……”但,不都是你吗?
怎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吃自己的醋玩,还吃上头了?
……
燕止其实倒还真不是同自己吃味儿。
他只是在演了一夜顾冕旒以后,觉得果然还是当燕王更有意思。
一起监工这些日子里,慕广寒细细跟他解释了许多过往前尘。他认真听着,其实也早就猜到阿寒当初并非是因为置气才去祭塔。慕广寒的心胸一向比看起来更加宽广,他也一直懂爱,却并不真的懂得怎么恨。
但,在那段过往纠葛里,好像还是有人赌气了。
燕止总觉得,倘若顾冕旒真的想,定有办法让后来的他清楚记起所有前尘往事。
但没有。
至今那些记忆在他这里仍如晨雾,朦胧得很。
燕止总觉得,顾冕旒就是故意的。
有人昔日装得温文尔雅、不羁豁达,实则内心幽暗半点不宽容。他应该就是无法释怀,很多事情揭不过去。于是干脆忘了了事。
但,又或许。
顾菟只是太过迫切想要脱去那层去壳——那层伤痕累累、无法修复,连模样和性子都不再完全属于自己的残破躯壳。
顾菟本来不该是那样。
如若他能生在一个没有枷锁的人生,他自知定能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或许那样,阿寒会更喜欢他。
或许那样,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
所以,很多前尘蠢事,就该忘了。忘了以后,他终于能够只凭本能行动,可以无比坦诚地对着心上人直言“我不懂爱”,又能毫不犹豫跟着他一起跳下万丈深渊。
疯么?古怪么?难测么?
但那样才是真正的他。
他想要的,本就是能够脱下一切束缚,肆意无拘,仅凭心意驰骋天地之间。既是心无挂碍,又是坚定地心有所属。
终是如愿以偿。
深渊之中不见日月,亦感受不到时光流逝。好在慕广寒随身带了不少糖果充饥:“这是数日尝试,口味最像南越杏子糖的。”
他特意给燕王留下最像杏子糖的糖果,却没想到在此派上用场。
燕王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浓郁的甜蜜化开,别有一番风味。确实像杏子糖,又没那么像。在将来漫长的时光里,他应当会越发喜欢这口中甜蜜。
事实证明,即便周遭一片黑暗,出路难寻,二人只要在一起就确实不会孤寂无聊。
两人谈天说地,十分快乐地一起背地里蛐蛐这些日子见过的阴夏寰宇王公贵族、祭司大拿们,说完了他们的坏话又开始大不敬地议论神明。
慕广寒曾在南越看过很多神话话本,其中常常编排当年月神与邪神断义割席,种种爱恨情仇。
在那些话本里,有写二神因为争夺凡间一女子而反目的,也有写他们为争夺天道垂青而明争暗夺。但种种书写,都不过是人间爱恨情仇的映射。
“可神明毕竟不是凡尘中人,一体双生的两位月神最初混沌未分,也并无正邪之辨。”
“只是月望恰是秩序所化,寓意稳固与现状维系。而怀朔则是混沌化征,所代颠覆与毁灭。”
“世人常以主观之念,笃定稳固与维持乃是善,而毁灭与颠覆则为恶,遂以此为依据给了神明正邪之名。”
“但你看……这些年来阴夏寰宇之安稳,实则构筑于作恶多端与转嫁恶念。而历代许多已然腐朽烂透的朝代,亦是先由彻底的毁灭推翻秩序,才能新生,再度重焕生机。”
“或许只是天道两面,安稳未必一定好,毁灭未必一定坏。”
“至于世人经常责备月神身为善神,却不顾天下苍生。”
“或许,也是因为一切本无善恶,月望也从未许诺会给世人庇佑。他为神所要坚守的,始终只是循环之中的安稳——然而即便王朝更迭,善恶交替,天下大乱、血流漂杵,天道历经黑暗,也终有一日会自行回归安稳秩序。”
“所以他干脆懒得插手。”
“神明或许从来不曾眷恋红尘,亦不会普照世人。”
“就像你我不会无缘无故照拂门前树下一窝蝼蚁。这样说法或许不敬,但谁知道?或许神明就真只在乎天道循环,而众生如何他们根本不在意。”
慕广寒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耳热。总觉得背后说了那么多也不好。
“罢了罢了,毕竟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虔诚信奉,我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罢。何况万一真被哪位神明听见了,说不定也因这不敬之言要罚我的。”
“咳,总之,楚郁前辈应当也是看开了。”
“不成神祗,或许亦是幸事。你看纪散宜与青尾,不问天道公理,仅在世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道侣,却是开心。”
“……”
慕广寒絮絮说了许多,燕王一直仔细聆听,温暖的手紧握交扣。
“嗯,”他轻声道,“神明或许,就是不会普泽众生。”
“我在天雍神殿时,亦有此感。”
“阿寒,我总以为——世间懂得爱人者,或许从来只有世人自己。”
“……”
是世人自己彼此构筑了亲情、友情、信任与无尽爱意流转。
只是人与人命运不同。有人幸运,路过世间便遇见值得托付倾注之人,无论是亲人、挚友抑或挚爱,总归在人世间有幸寻到了可以供奉的凡俗“神明”。
可总有人寻寻觅觅,一腔真心爱意始终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投向心中神明。
“但其实,能将心意投向心之所向,亦是极好归宿。”
毕竟世间生灵,爱意绵延,总要有地方可以安放,让它枝繁叶茂。
“我只庆幸……我能在世间,早早遇见我的神明。”
慕广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有一瞬的茫然恍惚,继而浑身战栗。很多年以前,他视大司祭为神明。却从未想过平凡如的他……也能成为别人心中神明。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乌城放灯、簌城大雪、北幽山中、西凉月下,燕王一次一次态度暧昧地“捕获”他,又一次次放他离去。
没有人会甘心放走费尽心机捕到的猎物。
除非他从来不是猎物。
他是燕王的神明。
因而燕王一直以来,一次次点亮烛火,等待神明降临。却从不强留,因为无人能够妄自尊大奢求独占至高无上神祇。他的一切所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虔诚而悄然地接近、再接近。
直到渡到遥不可及的彼岸,直到神明有朝一日垂青。
直到神明彻底接纳,主动向他敞开那片无瑕净土。然后他欣然入住,再以细腻之心一点一点重新探索每一寸角落,一点一滴地拥抱、占有、亵渎。
凡人在这世上最大的野心能是什么?
不过就是渎神。一旦神明入怀,起初想要的坐拥天下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虽然以燕王的性子,好像本来也并不怎么在意高处不胜寒,也并不觉得高坐冰冷宝座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爱任何人的日子有什么孤独。
他虽并不介意做一个孤冷孑然的帝王。
只是那一切又怎么比得上真正拥抱依偎着真实温暖的神明。从此一生有信、一生有靠。从此有了归宿与停歇之处,有了虔诚信仰,再也不会彷徨。
……
深渊无尽,终于在他们的糖快要吃完时,虚空之中无凭无依竟飘来一盏青色小灯。
小灯若有灵性,轻盈蹦跳,似乎要给他们带路。
他们便跟着小灯走了一会儿,幽蓝色的小火苗一直亮着。
慕广寒:“……”
慕广寒:“燕止,我总觉得这灯似曾相识。”
他这一辈子最熟悉两种灯。一个是洛南栀常持的那淡淡月色风灯。还有一种则是燕王用树叶、草条结的小小的流萤灯。
那年宛城旁的萤火山林之中,他与尚不太熟的燕王月下相会,决定携手狼狈为奸时,燕王随手给他做了一只流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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