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终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洛南栀不知道的是,他的“抱歉”,指的并不只有这一回。
还有两年前的天昌之战。
那次,亦是他毫不犹豫将洛州侯府摆上棋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天覆地、家破人亡。
洛南栀本也该死在那次战场。
和无数乱世之中鲜活、被埋没的年轻生命一样,盛放凋零、无人知晓。
顾苏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洛南栀。
不算非常熟稔,但每年一次,洛州侯会带着邵霄凌和洛南栀到南越王都找南越女王述职时,而他作为主人家的公子,会带两个孩子一同去放烟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长大以后的事情。
……
雪不知何时又簌簌继续下着。
冰雪冻僵了伤口,顾苏枋已经并不会觉得痛了,只是很累,非常沉重疲倦。他能清楚感觉到最后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一切在这雪地的冰寒中缓缓走向熄灭。
双手被洛南栀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冻僵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有一片黑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方形玉石片。
顾苏枋努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洛南栀……”
“你,帮我,把这个,还给……阿寒。”
“当年,他,送给……后来……分了一片,给我。我之前,一直……丢着,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它。呵……”
“帮我,还给……”
一大口血从他的喉咙里咳出血,溅在雪地之上,一片猩红。
“王上!”
洛南栀指尖发抖,接过那流光溢彩的黑色玉片。
他的记忆至今是混乱的。
自从踏上北幽,他就时常精神恍惚,眼前总有破碎的幻象扭曲闪动。
顾苏枋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如今不过是个“器物”,是靠着与北幽土玺融合勉强续命的死人,才会在踏上暌违的北幽之土后,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
之后,洛南栀的记忆就更零碎。
他依稀记得去了战场之上,眼前满是飘扬的黑红色“姜”字旗。天地色变,铁马奔腾,刀剑相撞,战鼓如雷,狼烟升腾。
随即记忆却又跳到了古祭塔。
他看到神色阴郁的国师姜郁时,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此人黑色的利爪贯穿。又看到顾苏枋挥舞长剑,眼睛血红,与那国师对峙。他看到顾苏枋几近疯狂地冲那人嘶吼着控诉着什么,却又轰鸣着听不清。
他看到天玺的力量缠绕上二人手中的武器,两人互相用猩红撕裂的可怖力量贯穿对方的身体。他看到两人互相不肯放手,血水激发天玺发出共鸣引起源源洪流,而一股可怕的力量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后从伤口倾泻而出,汇入洪流之中。
四方洪流最终交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不知什么修罗血海一样的阵法,光芒直通霄汉,白日只在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再恢复时,只见夜空之上,硕大的月亮已变作一片猩红的血雾,周遭弥散的不详烟瘴更将夜空撕咬一道巨大的裂缝,暗红色的皲裂歪七扭八地散开,像是在天空扯碎一道道伤痕。
那样诡异情的景中,他却听到顾苏枋笑了。
猩红的月光照到他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神色扭曲,近乎癫狂:“阿菟,娘亲……哈哈,我做到了……哈哈哈哈哈。我做到了!”
“你们看,我做到了……”
在他对面,国师支离破碎的身体从高空直直堕下,重重摔在地面,溅起一片尘土。他匍匐在地筋骨尽断,满是猩红血丝的眼里写满功亏一篑的不甘与绝望。他疯狂冲顾苏枋嘶吼:“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顾苏枋突然不笑了,浅色的眸光如释重负,像是终于从极度煎熬终于解脱一般,却又显得失魂落魄。
他看都没有多看国师一眼,只喃喃自语。
“是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全都做错了。”
“阿菟,娘亲,苏枋知道错了……你们看看我,我知道错了。”
几声轻响。
碎裂的声音。
洛南栀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国师手中的风玺和水玺,顾苏枋手中的火玺,也同时出现了碎裂的裂痕。
姜郁时更像是彻底疯了一样,狂吼不止,眼睛里流出血泪来,他用尽力气将天玺最后的力量引出来,那力量与顾苏枋手中的力量剧烈相撞,一时日月无声,碎石炸裂,业火席卷,脚下的塔……塌陷了。
坠落的那一刻,洛南栀恍惚的想着,大概这次终于真的要死了。
很可惜,没能跟霄凌好好道别。
很可惜,没能见到阿寒最后一面。
但于一个“死人”而言,能得有那么短暂的一年半载偷来的时光,已经是幸运了。
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呢?
……
洛南栀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一片雪原上醒来。
寂静荒芜的战场,残破的旗帜,到处散落的盔甲和残兵的尸首。他缓缓起身,未曾有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楚地知晓,自己真的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活人。
胸口被国师贯穿的伤口还在,却不流血,也不疼。
若说之前他只是被剥夺了感情,如今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天寒地冻,他一身单衣,鞋也没了,却不觉得冷。
这真的还能算是活着吗?
可是,若说没有活着……他却又能清楚感受到,此刻那块黑色的玉石片放在掌心,其中暗流涌动的丝丝力量。
“王上,这一切,究竟是……”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答案。可顾苏枋却没能回答他。
他看到,日光照在顾苏枋那张苍白透明的脸上,血水正从他的七窍出血来,他的脖子、手腕,白玉一般的皮肤突然迅速地开始皲裂、撕裂,道道新鲜的伤痕,血肉斑驳。
“王上!!!”
洛南栀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就这么看着顾苏枋在他眼前由内而外地四分五裂。在那样可怖的场景里,他似乎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赶紧不顾血污,俯下身去。
“阿菟。”他只听到顾苏枋轻声低语,“这就是,你当年……最后……承受的,是吗。”
是吗。
雪原静静,无人能再回答。
良久,洛南栀伸出手,合上了南越王那双暗淡无光的漂亮浅色眼眸。
万籁俱寂,冷风呼啸。
洛南栀茫然地、像一座冰雕一般,孤零零在天地之间独自跪了一会儿。
他虽记忆零散,但此刻多少算是记起来一些——天雍关下的大战,其实是顾苏枋大胜。北幽军疲敝不堪一击、很快溃败,天子带大军退守古姜城,国师姜郁时则带了少量轻兵直奔古祭塔。
若是寻常将领,本该不管姜郁时,而全力追击天子大军才是。
顾苏枋却全然不顾天子大军,挟精锐只顾去围国师的祭塔。
那么,那些被南越王丢下的将士,如今怎么样了?
是否安然退守?有无安全营寨?万一在群龙无首时遭天子军集结反攻……
他得找到他们才行。
洛南栀始终记得,当年他重伤坠入水底,有神灵救了他。那个人身上有朦胧的月光,他一直把对方当做月神。
月神声音很温柔,让他替他去救某人。
可惜他没能听清,月神究竟让他救谁。
于是之后的日子,他只能尽自己微薄绵力。身边有谁,就努力护好谁。身在什么地方,就护好那里百姓。而今,南越军即便被天子军伏击,也应该还有人活着,他哪怕能找到一两个也是好的。
想罢,洛南栀起身。
身后茫茫雪原无数尸骨,在他身后化为点点萤火,缓缓升入空中。
上一篇:天元册
下一篇:臣好看,但想换个老板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