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金色的丝绦经历多年,依旧夺目如新。慕广寒将想起后来他巧合地给过燕止一条类似的,他常常系在手腕。只是后来那条丝绦在战时损毁不见,燕止还为此介怀了很久。
他拿起那条丝绦,也学着燕止的样子,系在了手腕。
……
离开南越,踏入北幽,天气突然雪雨交加。
半夜慕广寒醒了。
月华如水,照不透心中惘然。他坐起身来,胸口没来由一阵心悸,许是兼连日奔波劳碌,他这些日子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再眠。四肢百骸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也只能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发了会儿呆。
白日漫长,黑夜无尽。他就这样一个人清醒感受时光流逝。
直到有人悄悄抱着枕头凑到他身边,拓跋星雨也睡不着,他小声问他:“乖乖哥哥……燕王他就是司祭哥哥,是吗?”
“……”
“嗯,他是。”
拓跋星雨的父亲是拓跋玦族中堂弟,当年慕广寒跟大司祭回家祭祖还曾救下过掉下山崖的小星雨。后来大司祭下落不明,拓跋星雨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到处寻访。
后来他跟着慕广寒见到了南越王顾苏枋。
那人明明就是司祭哥哥的模样,可拓跋星雨始终就是觉得他哪里不像。
直到后来燕王与城主成亲,嫁来了南越生活。很多时候,拓跋星雨看他牵着慕广寒的样子,都会想起当年东泽。那时大司祭牵着乖乖哥哥时,得意的神色和唇角的弧度,与燕王一模一样。
再后来,他看到燕王用司祭哥哥的法杖,看到他有一样的风火之力时,终于确定。
慕广寒没有跟他解释一切前尘。
太多旧事,漫长曲折,他也说不清。何况他连续几天吃不下也无法入眠,头痛得很,一时也没有精神去说这些千头万绪。
他当然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明明他都与燕止约定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就算燕止不来找他,他也会去寻燕止。他是月华城主,魂魄和凡人稍稍有些不同,按说死后执念去寻一个人,应该比凡人更简单一些。
可如此宽慰自己,痛苦却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明明合上了书、读完了故事,也已心中释然,却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故事里。
以至于他清醒地去继续生活时,总有一部分灵魂,永远还在迷茫、徘徊、挣扎,痛不欲生。
那些痛不欲生的部分,一直在争辩、叫嚣,尖声指责他曾经的每一个错误。
责怪他的无知。
责怪他的愚蠢。
那时深红地宫的幻境中,他时隔多年,再一次亲眼回看当年的自己。
他终于最真切地,看到了当年自己待在大司祭身边时的模样——偷偷收拾着不堪,带着卑微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盲目而全心全意地仰望着温柔而无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为什么他看见的只有大司祭,只有神明。
明明顾冕旒那时,一直都是以最真实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所有的优雅、高贵、圣洁无瑕,矜持之中带着不可触及的疏离,不过是他对外的伪装。
而对着他时,顾冕旒的衣服穿戴大多数时候并不规整,言语也时常不少古怪的笑话,也会犯迷糊,甚至会在南越王宫里走迷路,打猎也会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猎兽陷阱给网住而骂骂咧咧。
他却视而不见。
……
那时候,是他拥有了明月,却因为自己的卑微和盲目,无视了明月的鲜活。
他的眼里,只有南越王世子,只有万事顺遂、高悬天际的神殿最尊贵的大司祭,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那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犹记新婚夜前,芦苇丛中萤火飘荡,他靠在顾冕旒膝上,沉浸无尽的温柔乡。那时的他那么幸福,却又始终有一丝不安——他总觉得顾菟虽抚摸着他,眼里虽满是宠溺,爱惜,却又隐隐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当年,是不是,其实一直在等我。”
时隔多年,他轻声对着虚空问道。
“你当年,是不是一直,很寂寞,很孤单。”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
顾冕旒很有耐心,他相信他的潜质,愿意在前面等他。他在等总有一天他能明白他的心,然后褪去青涩与卑微,一同并肩而行。
可他太愚钝,明白得太迟太迟。
甚至直到如今,都来不及把这份心意告诉他。
慕广寒闭上眼,抱着被烤得滚烫的被衾,仿佛将心爱之人的温度抱在怀中。
一切黑暗。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
……
隔日,慕广寒太过虚弱头昏,不得不逼着自己吃饭。
既放不下,他干脆开始逼着自己从另一侧想开——不如坦然面对。干脆就放任无尽苦涩潮水一般,将自己一点点吞没蚕食。
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又为何不能就像顾辛芷、顾苏枋一样,在失去他以后,才真正的学会如何爱他。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们一样沉沦悔恨,在切肤之痛中一直想着,一生一世想尽办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从前,有一只漂亮的小兔子,抱着一只小篮子。
它比谁都努力,却始终找不到一颗小蘑菇。
而他原本,明明可以给他很多的。可以在第一次相见时就抱紧他,无所保留地倾注所有爱意。把所有小蘑菇都给他,让他一辈子都吃不完。
北幽的天空阴雨绵绵,歧路难行。
他们路过的村子遭了水灾,邵霄凌凭着在南越治水的经验让士兵帮他们修了临时堤坝。然而军队重任在身,不能久留,无非也只尽片刻所能顺手帮一下罢了。
当夜入了城,暴雨更是倾盆,所有出路泥泞难行。
他们被迫又住进了陈旧客栈,灯火昏暗。邵霄凌来找他,他给慕广寒唤了粥,自己则拿了一壶梨花白:“我先干为敬,你喝粥,我们不醉不归。”
他说着,自己先连饮了两杯。
他说:“你这几日瘦了太多,这样不行。”
他说:“我也知你难过,可身体重要。”
他说:“你我毕竟重任在身。燕王的事,南栀的事,待到天下安定,寰宇清明……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想。”
“……”
慕广寒安静看着他,思绪飘回初见之时。
那时邵霄凌开着南越的战船来接他,战旗迎风招展,他站在下面,大咧咧毫无城府,像个二傻子。那个时候慕广寒觉得他百无一用,就连派他去给敌军放火,都要安排九岁的小小少主跟着他。
他甚至觉得九岁的邵明月都比他靠得住。
但后来,少主渐渐变得可以去敌营当人质而面不改色,也可以治水时独当一面。他已经成了洛州合格的少主,可以坚定地守护大家。
雨连下不停,无穷无尽,拖慢了行程。
慕广寒开始略微烦躁。
长夜空荡荡,睡着又复醒。
再睡吧。
不要想了,雨会停的。邵霄凌说的没错,得先好好照顾好自己。将来战后的百废待兴,他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反正再如何懊心痛,也无法改变一切。好在燕止同洛南栀所愿,无非海清河晏。他想到那时,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弥补曾一切,就像顾辛芷与顾苏枋一样,尽力将这世间建成他想要的那个人间。
忽然有人敲了窗户,打开一看是赵红药。
她嫌麻烦,前几天一头长发剪了。应该是才从大雨中回来,随便擦了擦水渍,英气飒爽:“城主,我们抓了个人。他要见你。”
身后,一个憔悴沧桑的声音:“城主……”
斗篷之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形销骨立,面容沟壑纵横。比当年苍老不少,但慕广寒立刻认出了那张脸。
他是很多事情的始作俑者,亦是姜郁时多年以来的帮凶。同时他还是楚丹樨的父亲。
楚晨。
第140章
月神殿内,一盏长明灯摇曳吐息。
镜子上厚重遮布滑落,男人站在镜前,盯着里面自己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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