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是挡太阳的,褚归瞅了眼屋外的暗色,把它拎到手里。
贺岱岳转身跨过堂屋门槛,褚归愣了下,八仙桌上空荡荡的:“我们不吃早饭吗?”
“现在吃了扛不到中午,到地里再吃。”贺岱岳腰间别着镰刀和水壶,手上提着他们的早饭。
踩着点到了老院子,或精神或萎靡的人按分组站着,褚归紧跟着贺岱岳,紧抿的嘴角溢散了一缕惶惶。
按理褚归应一人一组,做最累的活,杨桂平动了恻隐之心,清清嗓子叫大伙安静:“褚归的情况比较特殊,有哪个组愿意接纳他吗?”
杨桂平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纷纷表现出了不愿与褚归沾边的意向,唯有贺岱岳毫不犹豫地开口:“他和我一组。”
贺岱岳的瘸腿仅影响他走路的姿态,论干活的速度,村里无人能及。嫌他们拖后腿,贺岱岳去年是一个人行动的。
杨桂平犹豫了一瞬,褚归和贺岱岳一组,岂不耽搁了贺岱岳。但除了贺岱岳,褚归似乎没别的去处。
“行吧。”杨桂平同意了,“你们割黄泥坳那块地吧,不大不小,两个人正合适。”
晒稻的轻省活计是老人孩子与怀孕妇女的,贺岱岳接受了杨桂平的安排,领着褚归前往黄泥坳。
褚归沉默地跟在贺岱岳后面,黄泥坳位于村尾,走过去得十来分钟。
“你会割麦吗?”贺岱岳没话找话,“我带了两把镰刀,待会儿我教你。”
“好。”褚归转了下右手腕,断裂的筋脉使他失去了对右手五指的灵活控制,不过得益于他一直努力复健,相较于受伤初期,他的右手已经算是有明显进步了。
黄泥坳的麦地约莫两亩出头,贺岱岳独自从早到晚能割两亩,多的那三分地,属于是杨桂平对褚归的照顾。
即便是新手,只要褚归肯认真干,三分地怎么都割得完。
到了麦地,贺岱岳将其中一把缠了布条的镰刀给褚归,自己则握着光秃秃的刀把。他左手抓麦秆,为褚归示范,弯腰撅屁股,抓麦秆的手得反着来,镰刀齐着麦秆根部朝怀里的方向割。
“注意手上的力道,找锯锯子的感觉。贺岱岳唰地一刀割下手里抓着的麦秆,轻松得像切菜叶一般。
褚归仔细观摩着他的一举一动??,左手抓麦秆——
嘶,腰弯得太低,屁股撅得太高,麦芒扎脸上了。
“膝盖屈一些。”贺岱岳放了镰刀,一手摸褚归的膝盖弯,一手托后腰,两具身体贴合,褚归身上清淡的气息,仿佛朝晨的露水,丝丝缕缕萦绕贺岱岳鼻间。
褚归别扭地调整姿势,使劲张大手掌收拢麦秆,贺岱岳依旧罩着他,手把手地教学。他与褚归的身形相得益彰,宛如一体浇灌的模型。
麦子是一垄一垄撒的种,褚归抓多了,一手几乎握不过来,贺岱岳捉着褚归的手松丢了部分麦秆:“少抓点,别割到手。”
贺岱岳自己割麦大开大合,唰唰唰的,一割一大片,换到褚归,效率成了其次,关键是注意安全。
割倒的麦子要用麦秆捆扎,麦秆尾从下面穿过,一拉、一拧、一塞。贺岱岳把每个步骤掰碎了揉烂了地讲,褚归脑子聪明,且动手能力不弱,逐渐掌握了技巧,
贺岱岳看他上了手,拾起旁边的镰刀,叫他慢慢来,累了就去树荫地下休息,不着急。
褚归应了声,一本正经地按贺岱岳教的方法割麦,他割麦的动静是唰——唰——唰,贺岱岳割麦的动静是唰唰唰唰——
很快,褚归被贺岱岳甩开了一大截,躬得腰酸腿软,褚归抻了抻腰,对比了下两人的进度,喘口气接着挥动镰刀。
随着时间的延长,褚归的右手手腕隐隐作痛,他咬牙握紧镰刀,往前割了半米,手指突然脱力,锋利的镰刀失控,险险扎入脚尖的泥土里。
褚归失声惊呼,待他回过神,贺岱岳一瘸一拐地飞速跑到了他身边:“怎么了,割到哪了?”
每年麦收均会有几个人划伤左手或者割到小腿,贺岱岳上上下下地检查,未发现褚归哪流血,狠狠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刚使岔了劲。”褚归藏了藏右手,让贺岱岳割他的麦去,不要因为他耽搁了时间。
贺岱岳看看东边山头的太阳,估摸着他们干了得两个多小时了:“先歇会儿,把早饭吃了来。”
褚归其实忍着饿,贺岱岳一说吃饭,他肚子立马咕噜了一声。
“饿了咋不告诉我?”贺岱岳大步走到树下,拧开水壶给褚归喝第一口,“稍稍喝两口润润嗓,省得撑饱了肚子吃不进饭。”
地面有虫蚁,贺岱岳取了挂在树枝上的早饭。
“附近哪有水源吗?”褚归闻到了土豆焖饭和腊肉的香味,喉咙凭空吞咽。
“你不是刚喝了水?”贺岱岳语罢明白了褚归的意思,“那里面有,我带你去。”
细小的水流自石头缝里渗出,汇聚成一个脸盆大的水潭,清澈见底。
被麦芒刺的口子沾了汗渍得生疼,潭水凉悠悠的,褚归兜着扑了满脸,舒畅地吐息。
阳光斜着照进山坳,褚归沾湿的额发与挂着水珠的脸颊闪着耀眼的光彩,透着累红的底
色,鲜艳而旖旎。
贺岱岳心脏一突⒙⒙,眼珠子黏在了褚归的脸上,半晌他挪动目光,胡乱地洗了下手,搅浑了潭底平静的泥沙。
原路返回,褚归靠着树干坐下,手上捧着比脸大的碗,他缩腿把碗搁到膝盖上,右手扶着碗沿,左手拿勺子戳碎土豆,和饭一起送嘴里。
勺子是贺岱岳特意准备的,原是考虑他右手不便,用勺子节省些力气。对于褚归为什么左手拿勺,贺岱岳并没有多想,平时家里吃饭,褚归也经常左右手换着使。
微风吹拂着金色的麦浪,远处青山连绵,褚归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短暂地遗忘了身体的疲累。
今天的土豆焖饭是褚归到困山村以来,吃过的贺岱岳做的饭里最好吃的一顿,以至于他忍不住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土豆焖饭这么好吃的东西。
土豆软糯,腊肉咸鲜,褚归加速吃完了超过他正常饭量的一碗焖饭,嗝——
“对不起!”褚归从未如此失礼过,他捂着嘴一脸羞窘,又抽着打了个嗝。
褚归吃太快惊了风,他一边道歉一边打嗝,贺岱岳忙替他顺背:“深呼吸,屏气。”
粗糙的手掌盖住了耳朵,周遭的声音霎那间隔绝,脑内一阵嗡鸣,褚归呼吸凝滞,一时分不清耳根的热度是贺岱岳手烫抑或是他自己的体温。
褚归的打嗝停了,贺岱岳缓缓移开手掌,掌根的老茧摩擦过细嫩的耳垂,褚归整个人一麻,蜷缩的手指倏地扣紧掌心。
吃完饭,贺岱岳片刻不停地下了地,起身时不忘交代褚归再坐几分钟,吃饱了马上干活容易肚子疼。
“你不疼吗?”褚归看着贺岱岳的背影,得到一句“我习惯了”的回答。
我习惯了,简短的四个字砸得褚归肩膀一沉,他扶着树干站直,默默踩着贺岱岳的脚印跳下麦地。
“你咋下来了?”贺岱岳听见声响回头,看着褚归走向放镰刀的位置。
右手的疼痛减弱但依然存在,褚归左手拿起镰刀,眼神定定地与贺岱岳对视:“我总有一天也要习惯的不是吗?”
褚归笑着说的,语气却莫名悲凉,贺岱岳呆愣了两秒,不知该怎么安慰。
左手割麦到底不如右手,褚归的速度更慢了,好几次差点割到手,他一声不吭地憋住,以免贺岱岳察觉。
后背晒得滚烫,褚归头脑昏沉地擦了擦汗水,干燥的毛巾变得湿沉沉的,出门起他没上过厕所,身体里的水全从皮肤里蒸发了。
王成才巡查到黄泥坳,在记分本上打了个勾,此地无外人,他朗声招呼褚归该歇歇,有贺岱岳在,他们组指定能拿二十个工分。
贺岱岳十二个,褚归八个。
褚归置若罔闻,扎好一捆麦子,继续埋头收割。
“他犟得很。”贺岱岳直腰喊王成才放弃,“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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