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氏话音有些自嘲:“你说可笑不可笑,亲爹从不管我死活,最大的想法就是把我卖了,仇人的娘却觉得我可怜,记着我还是个小姑娘,需要人疼,可她哪里知道,我这样的姑娘,哪来的花期?我也……不会有什么婚事。”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不稀罕。大娘很好养活,我也好养活,有口吃的就够。慢慢的,我攒了些钱,开了间包子铺。和以前一样,经常有人过来要欺负我,但我已经看开了,我可是杀过人的人,对世间再无牵挂,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买了把剔骨尖刀,每晚都会磨,我知道他们在暗地里都传什么话,我抱着刀睡觉,一点都不怕。”
“包子铺开在城外很远的官道边,那边地价便宜,我修了个小宅子,和大娘两个过。城里不行,我名声不好,不会有人愿意光顾生意,那边是官道,虽客人不太多,好在没什么同行,但凡有人路过,想要喝口水歇个脚,就得在我那坐坐。”
“我不挑客人,只要路过的,付了银子,我都招待,多了少了我都不会收,我知道我的东西值几个钱。别人嘴里的山匪,我也的确认识,山匪也会出门,也要行路,在我那里一样是客人,他们付钱,我给包子,想要欺负我,我就亮剔骨刀,其实山匪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要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他们反而敬你一尺,不会逾矩。”
蔡氏说的有些口干,停下喝了口茶。
叶白汀便问:“所以你只是认识山匪,同他们并没有交情?”
“我为什么要同他们有交情?他们虽是客人,也是山匪,身上有凶煞之气,我是日子过够了,嫌自己的麻烦太少么?”
蔡氏冷笑一声:“我知道别人怎么编排我,连‘人肉包子’都有了,我没管,也澄清不了,从小到大,我被人编排的还少么?没什么要紧,多一条或多几条而已,没必要解释,也解释不通。 ”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应溥心的?”
“……是。”
蔡氏捧着茶盏,眉眼有些氤氲:“他喜欢游山玩水,衣服总是一丝不苟,扇子永远不离手,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娇气的很,远远看到个飞虫都大呼小叫,支使我擦桌子。”
“客人喜洁,我自要照顾,可山野乡间,哪能完全没虫子?他坐两刻钟,吃一碗汤,两碟包子,我被叫过去给他擦了十回干干净净的桌子。我很快就发现,他其实不怕虫子,有一个很大的飞虫落在他脚边,他抬脚就踩死了,还搓了土埋了埋,以为自己干的隐蔽,我看不到。”
“我当下就同他发了火,没有这么遛人玩的,我做的是入口的东西,再没良心,也保证干净的,桌子不远处还点了驱虫的香柱,真有什么脏东西,我头一个看到,立刻会处理,绝不可能像他说的这么夸张,我体贴他是哪家干净惯了的富贵公子哥,多劳动一下没什么,他怎能这样侮辱人!”
“看到我拿剔骨刀了,他赶紧说实话,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我,他知道我不怕虫子,今次只是想同我搭话,多说几句,又没别的话头,只能拿虫子做筏子,这才叫我误会了,他还红着脸跟我道歉,要赔钱……呵,我不想要他的钱,只想叫他滚。”
“我很少和人聊天,坏人不聊,因为会有麻烦,好人也不聊,因为我也是个麻烦,会连累别人。他玩这一出,我只以为是公子哥找趣儿,过了也就得了,自此不会再见面,谁知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可怜兮兮的说去爬了座不知名的山,伤到了腿,不利于行,钱袋子又叫人摸了,他是外乡人,城里客栈脸不熟,不敢让他赊账,看完大夫拿完药,愣是哪都去不了了,寄到家要钱的信又短时间回不来,求我收留一段时间,说有谢银回报。”
“我本不想搭理他,可看他单腿跳的样子也挺可怜,这么走出去怕不得半路被狼叼了,看在谢银丰厚的份上,就应了。”
蔡氏看着窗外阳光,眸底有淡淡柔意:“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他是个挺懒的公子哥,菜不会摘锅不会洗火不会烧桌子都不会擦,什么都不会,就一张嘴会哄人,瞎大娘被他哄的,牙豁子都快笑出来了,每天饭都能多吃两碗。”
“他也想逗我说话,我不爱搭理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懂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抬头看天,他会告诉我放心洗衣服,明天不会下雨;我剁肉馅时顿了下,他告诉我今天的客人舌苔厚,眼底赤黄,上火的有点厉害,应该是生了病,口味不准,不是包子真的咸了,不好吃了;我染了风寒,发烧难受,仍然要开铺子做生意,瞎大娘心疼我,心疼的都骂了,甚至以自己身体,绝食要挟我必须休息,好好歇两天,他不一样,只是笨手笨脚的帮我煮了药,说只要我按时把药吃了,干什么他都不管。”
“我的身体我知道,只是一点点发热,真的不要紧,我能坚持,可也不想坚持开铺子做事的时候,还要照顾解决别人的情绪……我从未和任何人表露过心情,我从小就不爱笑,可为什么,他都懂?”
蔡氏眼梢垂下:“他不知道我是一个坏女人,可早晚会知道,早晚,他会和城里那些人一样,不敢和我说话,不敢离我很近,不会和我眼神交错,视我如瘟神。世间所有人都一样,没人喜欢麻烦,新鲜劲过去,公子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他腿都好了,还磨磨蹭蹭赖着不走。他不该为了个‘趣儿’就磨蹭的,山匪来了。山匪们是要出山‘做生意’的,一般不骚扰周边,可‘生意萧条’的时候,就未必了,周边邻居是兔子窝边的草,也是他们蓄养的羊,没饭吃的时候,可不就得用上?那回他们好像亏了一单大生意,杀气特别足,一副教训发泄,不见血不罢休的样子。”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遇到,我都习惯了,只要对财产看轻些,对来人欺负能豁得出命去,他们就不敢杀我,没人愿意惹一个疯子。我都准备好了,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跟我说不要怕。”
“真是开玩笑……我这个样子,像害怕么?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我害不害怕,好像我生来就该胆子大,我不能害怕,必须勇敢,必须咬牙,才能活着。可他说话的样子认真极了,一本正经,好像我跟别的姑娘没什么不同,我需要被保护,我偶尔是可以害怕,可以软弱的。”
“我反应就慢了一拍,他就冲出去了。他是个公子哥,不会武功,也不会打架,手无缚鸡之力,我当时觉得他一定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没准就埋尸在这山野了,连坟安在哪里我都替他想好了,没想到他嘴皮子是真好使,话术骗的那群山匪团团转,一轮酒后,这群人竟然跑得飞快,以后很久都没再来。”
“原来他不是逞能……我真的可以害怕,天不会塌。”
“……我很喜欢开铺子,做包子,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没什么出息,我只是觉得这个过程让我的心很安静,看着水汽在蒸笼里腾出,包子一点点长大,我就觉得很满足,好像所有现在在做的事,未来都会给予回报,可能有些只是晚了点。他从没制止过我这个爱好,山野蹭饭时没有,成亲后钱财富裕时也没有,他总觉得我很厉害,想做的事一定成功,现在虽然只会做普通的包子,总有一天会达成传世成就…… ”
“他住了很久,外面开始传他的流言,不怎么好听,我赶他走,骂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比如居心叵测,披着假面的狼,他没生气,看了我一会儿,还笑了,说我不轻易相信别人,是很好的优点,以后必不易被人骗,让我一定保持下去。”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脸红,我骂他,说他是坏人,不信他,他却鼓励我说这样很好,笑容真诚……不过他还是要走的,他是有家的人。风流公子哥,走前,还不忘撩拨人,同我说我能信他,他很荣幸。”
“我有些恼,我从不轻易信别人,却信了他,还靠他帮忙挡了山匪,哪里是讨厌他真心赶他走,明明是很欣赏,他都知道,还非要点透了,看着我脸红,尾巴怕不得傲的翘到天上去!我那时才发现,他说的话前后都有扣,有时开的玩笑,是真话,有时的真话,又特别气人,他很擅长把我惹恼了,再说一句戳心的话,让我恨也不是,怒也不是,心里酸酸涩涩,又有被理解,被开解的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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