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么了”这次换李仲洋发出了疑问。
简沉放慢语速,尽力说得更通俗易懂:“我老家的农场和农大也有项目合作,我记得她们会将钷-147作为示踪元素,这种元素在土壤中有很强的吸附性,可以用来追踪研究稀土农业的环境安全性。”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一种放射性元素。
苗胜男年纪轻轻就已经发展到了癌症晚期,或许也和钷元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发光的是什么?”霍无归眉头紧锁,在此刻体现出了素质教育的成功——
面对这段艰深晦涩的解说,他竟然依旧注视简沉,投去了最大限度的耐心。
简沉抬起手,示意霍无归过来。
“嗯?”
简沉合拢手指,盖在了手腕上。
莹莹绿光从表盘上浮现,指针转向了凌晨十一点五十。
“钷也是工业上最万能的夜明珠。”简沉掀开制服,手表上的绿光顿时销声匿迹,“熟悉吗?”
霍无归反应过来,眼神停留在表盘上:“苗胜男作为一名农学博士,在工作中大量接触了钷元素,发光的是这些沉积在她体内的钷?”
简沉微微点头:“不完全是,工业上还需要加入硫酸锌,来制作夜光涂料。”
霍无归脑海深处仿佛将某些东西联通了起来,不等简沉继续说话,已经迅速拿起了手机。
“去查无头尸体身上的衣服,从哪里贩卖的,在哪里制作的,谁买的。”
简沉瞥了霍无归一样,略显讶异:“我还没说,霍队怎么知道硫酸锌是哪里来的?”
“硫酸锌被大量用于服装和纺织行业,用来制作反光布料,比如外勤人员的服装。”霍无归不轻不重地侧头,看了简沉一眼,“那五具尸体里,主要发光的就是苗胜男和无头女尸。”
“而恰好,她穿着一件反光面料的上衣。”
连凶手都不可能想到,在江水中浸泡了一个月,几乎失去了所有线索的尸体,却留下了如此醒目的讯号。
即使凶手没有杀害苗胜男,钷元素富集导致的癌症晚期也会要了她的命。
但此时此刻,遍布苗胜男脏器乃至四肢百骸的钷潜伏在冰冷江水中,最终遇上另一个鲜艳明亮的少女。
两个鲜活生命的相遇,让这场悄无声息的死亡步入了警察的视野。
“谢谢,辛苦了,我先走一步。”霍无归拿走报告,打算去跟王局汇报,又猛地想起什么,回头说,“后天我要看到尸检报告,不要忘了。”
简沉小声叹了口气,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霍无归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我办公室里有宵夜,海鲜粥和叉烧,小洋,你带简沉去吃了吧,我一时半会回不去。”
李仲洋立刻欢呼道:“谢主隆恩!北桥分局有霍队真是我们的福分,小的这就给简法医带路!”
“我桌上有蒸汽眼罩,困的话自己去值班室睡。”说完,他不再逗留,大步流星地朝着楼下去了。
晚风穿过长廊,头顶的灯白到刺目,明明已是深夜,霍无归却好像永无休止的发条一样,晚上才从现场回来,就去了碎石滩,紧接着又从审讯室到理化室。
他锋芒毕露又精力充沛,支配着整个分局刑侦支队的运转。
简沉僵在原地,诡异的抵触感再次浮上心头。
他甚至开始从心底滋生出一种嫉妒来。
他在绝望中挣扎、被暗无天日的过往紧紧束缚的时候,霍无归在做什么?
一定在被爱吧,否则这个人怎么能长成如此坚定忠诚、雷厉风行却又涵养极佳的样子。
手机铃声倏然响起,简沉听见霍无归停下脚步,接通了电话。
他下意识想要回避,却又迟疑了片刻,终究忍不住贴着冰冷的瓷砖墙面,站着了脚步。
台阶下,霍无归接通了电话:“喂,妈,对不起,今晚来不及回来了。”
简沉猛然想起,法医室的魏主任说过,今天是霍无归妈妈的农历生日。
果然,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度过了一个风平浪静的童年,被爱着长大。
下一秒,简沉听见霍无归嗓音低哑:“谢谢您和爸替我去给父母扫墓,我母亲一定很喜欢您送的花。”
简沉眼梢一跳,瞳孔猛地收缩——
什么?
扫墓?
简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所有揣测的起点都是错的。
杨俭和老魏谁都没有说错。
上个月是妈妈的生日,而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霍无归竟然和他一样失去了血亲。
可他竟然从颠沛流离的命运里,从泥淖里,长成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样子。
简沉喃喃道:“可真是个圣人。”
第6章 深海
“我会让恐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翌日清晨。
值班室里响起广播声:“现在是早上六点,上月,鮨原日料因食品安全问题整改……”
“啊!”被广播闹钟惊醒,李仲洋从值班室床上一骨碌爬起来。
窗外灰蒙蒙的云霭里透出朦胧曙光,值班室空无一人。
“奇怪。”李仲洋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简法医呢?”
腐败尸体解剖室里,几台红外感应紫外消毒灯、空气消毒机连轴转了一夜,噪音此起彼伏,吹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降腐败解剖台上,刺目的无影灯也开了整晚,简沉放下手里的肋骨剪,隔着防护服转了转酸疼的脖子。
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囫囵觉,简沉连眼睛都不敢合,就怕一闭眼立刻睡过去。
“呼——”他背后,老魏已经倚着洁净风淋室的门睡了过去。
“魏主任。”简沉回头瞥了一眼,摘掉乳胶手套,重新抽了副干净的换上,轻拍老魏的肩,“你去休息吧,我这边结束了,剩下的我帮你。”
昨晚一口气送来四具尸体,外加一段残肢,就算市局派人分摊了一部分压力,也把老魏累得够呛。
简沉晃了几下,魏国才慢悠悠醒过来,恍恍惚惚道:“哦哦,小沉啊,我在北桥都多少年了,你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你先去歇会还差不多。”
孩子小时候没少遭罪,身体状况怕是还不如他这半个老头子。
冷不丁从魏国嘴里听见这话,简沉愣了片刻。
他似乎真的不那么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偏过头低声道:“谢谢魏主任,我晚上睡过一会,现在不困。”
与其说是不困,倒不如说,那两个小时的睡眠被梦境重重缠绕,简沉不敢犯困。
苗胜男的尸体在梦境里和另一个女人重叠——他在梦魇深处,将母亲的尸体紧紧搂在怀中。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那具尸体与他四目相对了三个月。
他清晰地了解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变成腐尸的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简沉怀疑,这个案子结束前,他恐怕都再难捞到一场无梦好眠,索性把睡觉这个需求进化掉算了。
见简沉坚持,魏国终于换了衣服,腆着肚子挪进风淋室,带着一身倦意出去休息了。
“嗡——”
门一关上,空洞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新风系统和各类排风消毒设备的运作声。
简沉合上苗胜男的腹腔,面色苍白地注视了她数秒。
腐败的皮肤贴着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变得面目模糊。
他看过苗胜男生前的照片,这个和他同龄的女孩戴着黑框眼镜,剪了齐耳短发,素面朝天,眼神里是怯生生的坚定。
简沉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叮——”
铃声响起,简沉平静地接起电话:“喂,您好。”
“看楼下。”电话里传出道轻佻的声音。
简沉眼神微动,拉开窗帘,腐败尸体解剖室在北桥分局最偏僻的角落,正对着后巷。
一身制作精良的浅灰色西服违和地出现在巷口,被破败砖瓦和垃圾筒包围,晨光随着太阳的升起微微移动,终于将那人笼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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