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到达涌入光辉的阿刻罗号船舱,自己与V一同被白色吞噬的那场对视。
拉法尔眼中的光强烈而冰冷,他倒在躺椅上,给自己充足的喘息时间。太安静了,只有终端的计时声在告诉他时间在流逝,否则他根本无从察觉。
而在满身血污和狼藉中央,他暂时只想这么躺一会儿。
第48章 扇区B·第四十七章
坚韧的意志力能够忽略痛觉,让人有力气无节制地使用力量,但持续时间短的可怜,人一放松下来就要原形毕露。
拉法尔的身体在为几分钟前遭受的伤害而抗议,他原本安定地躺着,已经治愈的刀口却泛起幻痛,这股疼颇有钻心刺骨的意思,来自于他的精神而非肉体。拉法尔实在不想理它,从医疗箱里摸出一片止痛药咬在嘴里,伴着苦涩消解涌现的记忆和现实身份带来的冲突。
这个过程是寂静无声的。
他的一部分回到被白光灌注的解剖室外走廊,承受分析机的质问和冷光的炙烤,剩下那部分仍沉在躺椅上,携带他这一次旅程所学的知识与技艺,等待收归到更漫长的“上一次”那里去——八年对阵两个月,哪个占据主要显而易见。
——只有这些。我真正的记忆归根结底,只有十年不到?
阻断人工神经束效果的确显著,滥竽充数的虚假记忆半点不剩,拉法尔捡起它们,发现被克扣得有些狠了,竟然十根手指就可以数过来。
它们被渐渐捏合在一起,承前启后,有迹可循。拉法尔以为自己对分析机的指责不屑一顾,可归根结底,那句“你学会正确使用力量的时间太慢了”还是在他心里扎了根,让好胜心极强的他这一次就算忘了所有,也要用更加疯狂的速度重新汲取。
除此之外,最为特别的便是前后两次从过程到结果都截然不同的、得到那枚小风铃的经历。
这是长短不一的两套记忆融合过程中唯一不和谐的音符,诉说同一件事。可正是这种谁人都不可能得到的体验让拉法尔一时有种直面轨迹交错、品尝两道不同命运的奇妙感受。
过去的他不闻不问,现在的他用力过猛,都不是什么标杆典范。
——没有第三次了。
拉法尔现在很冷静也很清醒,止痛药带有镇静效果,恐怕这一刻世界在眼前崩塌他都能这么不急不躁。他扶着自己刚刚痊愈的后颈坐起身,随他意念而动的周遭物品应当归类的回到原处,应当清理的光洁如新,拉法尔从窥镜里看自己,他嘴角有血,血痂糊到下巴上,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
太狼狈了,这不是他该有的样子。
他把自己的脸收拾干净,打扫完所有痕迹,在离开时却被一则通讯请求打断了步调。
“拉法尔?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研究室有分解液提纯的任务啦。”教授助理特丽萨在终端那头好心提醒他,“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不来也没关系,我帮你请假。”
“我马上到。” 拉法尔回应得十分简短,切断通讯后才意识到刚才说话语气好像不对,太不学生了。
他现在不是首席医官,而是个大学院生,权重更高的那部分让他的口吻倾向于给人发号施令,这不应该。
走向研究室的拉法尔调整半天,有些不伦不类,哪个都不太像,最终决定用少说话和少做表情遮掩。
“我来晚了。”拉法尔面色如常地走进研究室,周围无人发现他的异状,都在忙活自己眼前的提纯设备,等到拉法尔一刻钟后说了句“我完成了,先走了”之后才疑惑地抬头,目瞪口呆看着操作台上已经装进容器的分解液。
“这么快?!不愧是拉法尔啊……”
最晚来最先走的年轻人听不到身后的议论,他的出现只为用这个任务做行踪上的遮掩。没有半点迟疑,他直接粗暴破解指挥官住所的门禁。
他现身在客厅中,没发现人。
——在楼上。
拉法尔又不是没进过卧室,直接找上去,连门都没敲。坐在床沿上的金发男人在看到门边的身影时还以为自己眼花,倒是拉法尔已经趁这个间隙把人上下打量一遍,从V赤裸的上身到他脖子上搭着的毛巾,额前汗湿的头发,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他看向指挥官的眼睛,面上一点端倪都不露,也不为自己突然到访做出解释。
然后,他话音清晰地问:
“你是人类?”
V身体倏地一震,说不清脸上的茫然和震惊哪个占比更多。
也许拉法尔头一句话该委婉些,说点“你在做运动保持身材吗”,“你偷拿我衣服让我误以为我们之前同居过”诸如此类的引入性用语,让人一听就明白,“哦,你想起来点什么了”,还不至于惊到失语。
那些都没有,不可能有,拉法尔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委婉,也没有把心思在棋盘上推演无数遍只为抉择哪个聊天方式收益最大化的癖好。
阿刻罗号穿越大回廊时突遭变故的过去和看似安然的现在,二者接续后拉法尔最在乎的难道还会是自己的感情经历是否完整,感叹他们的关系怎么会突飞猛进成这样么。
显然不会,他要质疑的是真相,是续上毫无体感的四百多年前、戛然而止的噩梦。
低沉的话音打破静谧。
“我是人类。”
V很快调整一时失态的神情,轻声回答拉法尔的诘问。他想为这句话带上点从容的微笑,可是晦暗神色和平直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他嘴唇微微张合了一下,又闭紧,好像打定主意当个只回答问题才出声的蚌壳。眼前这个人如愿以偿在记忆长河中拾起自己的遗留,V无论想怎么拖慢这个进程都来不及了,很快,无法回避的过去就要被揭露。
——来吧。
男人目光有些空洞的冷。
——他总归会走到这一步。
得到答案的拉法尔走近了些,似乎很想揪住这个人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可惜V今日着装并不配合,上半身是裸的,拉法尔碰哪里都不对,还发现对方胸前被他掐过的地方痕迹还没消,顿时更拘束了。
他早该发现,只有人类的身体才有那么细微的反应。神态、语气,还有那忽冷忽热的态度,他原以为那是为保逼真的完美主义,确信的理所当然。
拉法尔垂下头,颊边银发由此也跟着垂落轻晃,遮住他复杂的神情。
他把这句话加上修饰重新说了一遍:“你是阿刻罗号上唯一的人类。”
“这要看……怎么定义人类。”V目光僵硬地偏移,“人工躯可以被当作改造程度大一些的……。”
“你觉得这话能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拉法尔打断他,眉目间的阴翳正在扩大。
当自我认知从“人类”变成“脑子原装身躯人造的结合物”,无论做出什么样的极端反应大概都不为过。拉法尔还是那个不幸体会两遍的倒霉蛋,硬生生就要经受心灵的摧残和洗礼——人工心脏有没有心灵还有待讨论。
抓着既成事实的东西不放不是他的风格,但有件事不会因为他想忽视而消失,那就是“这艘船上所有人都死了”。
“从旧世界启航的幸存者全员死亡,只剩你一人。你、法拉契还有分析机萨耶罗,因为某种目的而一遍又一遍用到达新世界的谎言驱使阿刻罗号穿越大回廊,在这片星空里兜圈。”
拉法尔的嗓音附加洞悉毫厘的特质,点破这些人正在进行的游戏。是啊,这的确可以被称为游戏,棋子就是被抹除死亡记忆的“人偶”、只有大脑还保存着的前·人类,他们的过去被左删右减,跟给破烂干瘪的娃娃填棉絮,打上漂亮的补丁差不多。
棋子们依然怀着对新世界无比的向往和行动力,在船上兢兢业业扮演角色,应该还是演自己,否则工程量太大,道具师可能改装不过来。
总结归纳出这些的拉法尔感觉不到自己有多满腔悲愤,不知是否该褒奖一句精神强韧稳定。他阻断人工神经束换来的记忆才不到十年,应该情况更特殊,没法替那些死去都不得安生的人发怒,所以他的表情也是尽可能平淡的,不像在探讨什么惊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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