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必报的首席医官没有打过来,像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这让V仿佛工作总结一般,在脑子里细数起拉法尔从昨天到现在对他的“冒犯”。按在治疗椅上探脑区还不够,威胁把他的脑袋摘下来时,那双习惯于拿手术刀的手的确充满力量,让被扼住颈项的V都有了说不定那一刻会迎来死亡的错觉。
拉法尔没有弱点,没有畏惧的事物,他的我行我素堪称叛逆,现在又有迎风窜起烈焰的苗头。可V同样得承认,只有这个人不会墨守成规,能把答案带给他。
而想要驾驭和拿捏这样扎手的年轻人,一味示好是没用的。
况且,他无法忽略某种隐秘的心思因为今日种种而死灰复燃。
这天晚上,指挥官V用上了堪比对付星龙潮的缜密和毕业季给大学院生分配工作的周全准备对付一个人,可是强韧的构造体也禁不住脑区休息的时间到了,思考很快中断,V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时间来到晚上十点,拉法尔那一时根本调整不过来的生物钟在提醒他平日这时候自己才刚从研究室回来,所以在一阵半梦半醒之间他很快清醒过来,变得睡不着了。
致使拉法尔睡不着的罪魁祸首当然就在身边,可并非因为他的床上戳着个碍事的,而主要在于V今天在生态温室说的那句话。
【因为你很完美,是这艘漂流者的航船上我最欣赏的人。】
即使拉法尔为这话后面那一句感到过于亲近的不适,可他却不能当作没听到前面的。如果不是被吸引了别的注意力,他可能当场就会脱口而出:完美?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拉法尔从来不觉得自己够得上“完美”,他很清楚自己性格上有很大缺陷,并且坚决不予改正。如果V在他的评价上加个“学术态度”的前提,拉法尔很乐意照单全收,可指挥官显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到底哪里让他觉得完美和值得欣赏了,是因为他坏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拉法尔刨根问底必须揪出答案的毛病此刻放大到极致,让他怀疑这句混淆视听的话就是V要他胡思乱想故意为之。
此刻,现实和回忆交替,让在记忆长河寻找蛛丝马迹的拉法尔回溯到第一次与指挥官见面、不是单方面见过的那种,也不是每年年终总结的广播,而是真正对话过的第一次。
那是在大学院的课堂上,负责《人造生命导论》的老教授因为脑部病变紧急做了手术即将休眠,这门课一时找不到人接替,刚好有时间的指挥官就来客串了一次。
指挥官亲临大学院的机会相当稀有,得到消息后的学生顿时沸腾了,就算没选这门课的人都特地过来旁听,把教室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拉法尔早就在里面,他觉得自己这堂课都进不去门。
让身为人造生命的V来讲课,不得不说很有戏剧效果,连他的室友罗修都不打瞌睡了,一个劲儿在拉法尔耳边喋喋不休指挥官多么英明神武,阿刻罗号的航行多么仰赖他,听得拉法尔眉头紧皱。
那时候的他还不到二十岁,为人处世远没有现在这么咄咄逼人,因为成绩优秀和这副外表的加成相当受欢迎。拉法尔不想听罗修高谈阔论,往旁边挪了个座位,结果立马就有其他同学向他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拉法尔,一会儿课堂推选辩论议题,你能上去提一个吗。”
那是个每次跟他说话都爱脸红的男学生,是这门课的领读尤里,来搭话的主要目的通常只是想跟拉法尔聊两句,实质说了什么不重要。
拉法尔本想当耳旁风无视,但指挥官大驾光临让他脑子一转,改了主意,笑着一口答应下来。
领读差点被这个微笑杀死,脸从没有今天这么红过,留下“那我给你留时间”的承诺逃跑了。
指挥官没有因为忙碌而迟到,准时准点出现在课堂,还因为眼前这个跟名单上明显不符的听课人数略感诧异,但很快进入角色。
拉法尔能听出V没有备课,不过《人造生命导论》本来就是基础学问,就算跟着教材照本宣科都行,不需要多少引申和发散。
他觉得对于这教室的大多数人,能听到指挥官在百忙之中给他们念教材都是一种幸福。
可是V没有读教材的打算,他直接从几个故土的人造生命案例开始讲起,一点一点引到今天的课程上——临近学期末,老教授原本课就只剩几堂,该讲的部分刚好介于大型分析机和构造体的迭代之间,V还指出了教材中的几点漏洞,称分析机和构造体之间的关系并非迭代,底下人听得津津有味,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的人都被吸引住了。
至于拉法尔,他自学过下学期的《人造生命迭代史》,对V讲的案例烂熟于心,因此没有触动,甚至有些失望。他更想听构造体的核心技术,然而指挥官的制造过程是绝密,自然不会出现在大学院课堂。
指挥官在学生的赞叹声中滔滔不绝讲了半堂课,很快到了领读安排的辩论时间。几个自告奋勇的学生上去提了一些议题,都是些例如“分析机是否能够在多领域拥有更多应用”这类安全话题,一点讨论意义都没有。
轮到拉法尔,他脸上挂着微笑,从容走上台前,与和善的指挥官面对面,提出自己的议题:
“阿刻罗号由构造体管理是否会导致人类‘退化’。”
拉法尔声音不大,可原本熙熙攘攘的教室却因他的发言陷入死寂,据罗修后来所说,他差点因为听到拉法尔惊世骇俗的发言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还不敢咳嗽。
在负责管理人类、帮助人类探索深空的构造体指挥官面前给出这种质疑,不说别人,特地找拉法尔上台发言的领读尤里脸色已经青中带紫,绝望地看向指挥官的脸色。
V却因为这个“新颖”的辩题笑了,当即把它挪到教学屏幕上,示意下面的学生谁来进行辩论,可以加分。
即使指挥官相当鼓励,也没有人敢站在正方,倒是拉法尔作为出题人,堂而皇之占据了正方辩论席的位置。他没有入座,轻靠在搭起来的课桌上,望着反方那群战战兢兢的辩友,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拉法尔在那场辩论中具体说了些什么,现在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很显然,在那个下午他一连把对面十多个同学驳得哑口无言,因为这帮人只会说一些经验论,就像指挥官的存在在过去为人类谋求了生存空间和胜利这种老生常谈,最出息的也只是搬出了课上讲的理论知识,表示构造体的脑区先进程度无法超越,他将使得人类温和“进化”,以免酿成旧世界毁灭的惨剧。
连这帮人自己都没发现他们跑了题。
而拉法尔只围绕着一件事攻守兼备,构造体的管理为精英云集的阿刻罗号带来安定的生存环境,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里都没有诞生出一位新的神匠,这不是连已经毁灭的旧世界都不如吗。
人类没有进步,很快可能连固步自封都达不到,将成为最先退化的智慧生物了。
要是如今的拉法尔再去看年轻时候这场辩论,也会觉得自己十分幼稚,他认为对面离题千里,其实他自己的逻辑也有漏洞,没有考虑这个环境下人类本就不可能比得上在地上自由。
况且,神匠在故土是拥有划时代成果后世界公认的称号,就算搬到阿刻罗号上让人选,也只可能变成互相推举,这么点人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只论事实,那一天拉法尔靠着桌沿一边喝能量饮料一边舌战众人,最终成为这场堪比教学事故辩论的胜方,这让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更差了,除了在场被议论当事人,指挥官V。
拉法尔唯一的印象是那个俊朗的金发男人笑得挺开心的。
那双深金色、像浓稠蜜糖一样的眼睛,一直都锁定在他身上没有松开。
辩论结束,V什么都没有总结,依照事先说好的,给每一个参与辩论的学生加了课堂分,当然也有拉法尔的。
而且到了期末,只代过这一堂课的指挥官还特地给新任课教师一个建议,希望能给拉法尔满分。
新教授当然乐意听从V的指示,所以《人造生命导论》这门课,拉法尔是那年所有学生里唯一的满分。
脱离回忆的拉法尔故而终于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梳理出他现在能抓住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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