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179)

　　随着离开深空的脚步越发遥远，拉法尔能感觉到“力量”在流失，那种渐渐无法支配自己身体与头脑的混沌袭来，即便他发出指令，这些念头也将越发迟缓才能被身躯和外界接收。

　　这种失去是一点一滴的，能让他用最直观的意念感受到自己的衰微，也正因为它缓慢又不可撼动，在心理上相当折磨。

　　拉法尔轻轻闭上眼睛。

　　把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他人，指望地上人类的帮助来挽救自己，这太不像他，被剥夺力量的过程足以让他感到一丝难言又压抑的忧惧。

　　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反悔的机会。

　　他已为人类做了足够多，现在，他即将失去除了V之外的一切——似乎，这件事将成为事实。

　　为了诺言，为了希求，为了他自己……他在终于明白何为牺牲之后的“牺牲”真的到来了。

　　——我为什么想要保护他们。

　　——我为什么爱他。

　　——我为什么要达成那个圆满的结局。

　　拉法尔解开这一个又一个谜题，将一个又一个愿望实现，而直到这一刻，他都可以做出推翻一切然后奔向太阳的选择。即使他没有这么做，他早已下定决心，也不妨碍他的脑中划过无数庞杂的念头。

　　“我当年从阿刻罗号出发，前往大回廊终点确认星空门确实不曾存在时，也用了跟这差不多的时间。”

　　V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看出拉法尔的不适，握住对方凉丝丝的手指尖，用体温慢慢捂热它。

　　拉法尔微微侧过头聆听，线条优美的眼尾微微上挑，嘴角却是向下的。

　　V接着道：“我对帝王级星龙所言不如法拉契他们那么相信，可是慢慢接近终点，看到周围半点没有到达新世界的迹象时，我感到了某种走投无路的恐惧。”

　　金发男人浅笑着：“我不知道那种心情是否与你现在有相似之处。”

　　拉法尔也不知道，每一个人的困难和绝望都是不能等同的。

　　但好在，他愿意在这种时刻做些交流，而不是闷声不吭。

　　反过来重走幸存者向深空逃亡之路的银白色小艇上，一些零乱的对话在继续。

　　“我们观测到的大气魔力复苏可能是恶魔身上的魔气逸散到空气中制造的假象，这点一直没有被排除。”

　　“我知道。”

　　“卡辛诺拉的人类可能早已灭绝了，我们谁都找不到。”

　　“也许吧。”

　　“就算还有人在，经过预测地表人类文明也至少会倒退三个时代，那里或许遍地都是愚昧、迷信甚至恶魔崇拜，根本没有神代的传承会留下。”

　　“这样的状况在神代也早有端倪，算不上稀奇。”

　　“如果要从感化这些人开始，想达成我们的目的根本不可能。”

　　“那你觉得我从现在开始学习，是不是也能有机会在未来赶超你？”

　　“……”

　　V露出笑容，眨了眨深金色的眼瞳，眼底清晰地映着火光，不胜感慨地轻叹道：“拉法尔，你要知道，从你愿意和我一同回到那片大地的一刻，我们就已经胜利。”

　　他说：“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V的声音不大，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辩的力量。

　　拉法尔早已领教过来自人类的这种无形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它驱散迷雾，点起火光，驱使生命撑起风帆，乘风破浪。

　　它从不屈服。

　　拉法尔垂眸轻轻笑了出来，费力地抬起手把吻落在V的指节上，闭上眼睛开始用睡眠来度过这段时间。

　　数十天的航行时间一晃而逝，无数次模拟和推演不留一丝一毫错处，那颗用朝思暮想形容也不为过的蓝色星球已经近在咫尺。

　　它依然美丽动人，不再有被魔法污染熏黑的斑纹，整个世界此刻被细纱似的云层包裹，流云同时在返回艇的机翼上盘旋。

　　只是任务在身，V无暇欣赏它的美丽，也来不及感叹一句他们的归还好像“轻而易举”。

　　这是一条他们在过去不愿想和不敢想，却最终选择的路。

　　他们走了两千年，一路艰辛，碰了壁，摔得狠了，鼓起勇气回头，这才到达终点。

　　由于一些地表沉降，海洋占据卡辛诺拉世界的面积比阿刻罗号启程前更大，返回艇在下降高度时有种扑进蔚蓝怀抱之感。即使因为气密性原因他闻不到空气的味道，V依然觉得它很清新。

　　这果然不是一次孤独的航行，他心想。

　　返回艇搭载的探测器这一次终于可以突破大气进入低空，V按程序操作信号发送，在按下发射键时一个恍惚，忽然有种被这颗“星辰”注视的感觉。

　　但这应该是他的错觉而已。

　　“拉法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V伸手到后方，拍了拍维生舱的顶盖，以作示意。

　　回应他的同样是个敲击声，已经躺在里面的拉法尔声音虽然沙哑，但依然口齿清晰地命令：“现在起，只许告诉我好消息。”

　　V含着笑答应下来，专心致志开始操作降落。

　　由于能源受限，返回艇飞抵星球时大部分系统都已关闭，这也是V必须手动操作的原因之一，目视距离的限制需要舱外探测器来弥补，小艇惊险地飞过一片层峦叠嶂，V盯着仪表，咽下现在落点已经跟预测中相差甚远的坏消息，毕竟拉法尔不让说。

　　“我看到了港口，还有城市。”

　　他们飞掠一处峡湾，V尽力稳住艇身的颠簸，朝那里分去两三眼的注意力：“我敢肯定，暂时可以排除地表人类目前在茹毛饮血。”

　　即使只是些石头建筑，能建立这样一座城市还不惧怕海中恶魔的威胁，说明生存环境确实足够好了。

　　“能降落在附近吗。”拉法尔问。

　　“不行，要‘过站’了，现在速度太快，没法选择海边。”

　　返回艇一旦降落，动力模块就不足以支持它再度起飞，一次性载具的限制让V必须选择一个相对完美的落点，海面或者河面肯定不在选项之中，还要风、速度和地形都眷顾他才行。

　　通过旧地图和探测器快速建模，V迅速做出选择。

　　昔日的塔斯曼帝国领土，繁荣的北法兰大平原如今已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原野，仿佛冥冥之中的感召，返回艇被风推行至此地，滚滚青葱色的草浪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望不到边际，V绷着脸色，在探测器发回对此地矿脉的初步扫描结果后当机立断，操纵杆下压。

　　仪表不断的告警声中，V大声提醒：“乘客请注意颠簸。”

　　可维生舱里的拉法尔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如果他在里面都能散架，那V自然不用多说。

　　几次贴近地表的滑行促成足以熄灭心跳的降落，疾风的呼啸声，尖锐的摩擦声，连停止呼吸都无法避免的惊心动魄后，返回艇完成它的使命，青色的原野最终接纳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游子归乡。

　　不算剧烈的震荡过后，V第一时间卸下防护姿势，立刻解开安全带去查看拉法尔的维生舱。

　　里面的人直接掀开顶盖，费力地坐起身。

　　“显然你的好消息没有我感觉到的多。”拉法尔即使身上发软，手臂和后颈都有接线，不能贸然拔除，但比预想的不能动弹好上许多。提前替换一部分身躯填充材质让他不至于在根源力量之中无法维持形体，他手脚俱在，没变成一滩裹着核心和零件的软体动物，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了。

　　他扶着额头，慢慢将微弱的感知散播出去，眉头舒展：“地表魔力在预估水平线以上。先去找有人的地方。”

　　拉法尔的信任换来了第一阶段的成功，他这回略微相信自己失去力量只是暂时的。

　　这个“新世界”，希望不要苛待于他。

　　上百次预演，V的身体早就先于头脑做出了一系列动作，直至回过神，他的心脏才有砰砰直跳的剧烈感觉。在看到拉法尔也平安无事后，他的心和身躯方才一齐落到地面。

　　他知道自己不会失败，所以哪怕连一瞬的惊恐和担忧都没有在刚刚的降落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