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沃能从V眼里看到他对自己的失望,可他何曾不失望?他的眼睛有如冻住的湖泊,紧绷着面容,声音发出颤抖:“V……我请求你,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不是为我自己,我不能看着纽特……他难道该这么死去吗?!我救过你,V,我从新月海湾的人手里救了你和你的弟兄们,我从未指望你报答,现在你一定要帮我,求求你!”
“你为我做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可这是两码事,退一万步,我们根本不知道毁灭太阳是否会带来更大的灾祸,我们说不定就会成为灾祸本身!”V的胸腔发出震鸣,盖过萨尔沃的声音,友人绝望悲哀的神色印在他眼中,他不忍去看。
“……你先冷静点。我们可以在建立庇护所的过程中再想想,既然连太阳都能毁灭,我们何不用这种力量尝试回到故土清剿那里的恶魔?这是你发现的机会,萨尔沃,你的发现不会白费。”
那双蓝眼睛里映出萨尔沃想说的话:“借口”。
都是借口。
因为顾及谁来背负这番罪孽,就错失到达自由之地的良机。回到故土?那个已经被恶魔污染、充满罪恶的大地,人类早该舍弃了,竟还要徒劳无功地恢复它么。
V没指望立刻劝下萨尔沃,萨尔沃也同样这么想,他们还有时间互相说服。
可是——
萨尔沃很快发现有地方不太对劲。
发现神匠进入休眠,依照原有流程,最高权限便会移交给V,此时应有分析机的通告,这次怎么没有声音?
可没等他发出质疑,他们脚下的船舱忽然剧烈震颤了起来。
分析机的声音这时姗姗来迟,说出的却不是他们所想。
【识别第四库神匠纽特·法拉契非主动休眠,确定为未知风险,阿刻罗号停止既定航线航行,更改模式为底层规则设置,权限锁死。】
什么意思?
V立刻来到距离他最近的交互墙,在点出权限设置后,手慢慢握成拳。
“……阿刻罗号正在调转方向,往大回廊终点行进。”他的话音从牙缝里挤出。
“什么?”萨尔沃快步走来,被一把推向外面。
V从没有这么焦急,大吼:“快把法拉契唤醒!”
萨尔沃愣了愣,高声道:“就算刚刚进入休眠,想要唤醒也要有半个月以上的流程,况且他有脑污病症,我本来就没打算在他治愈前唤醒他,现在这么做等于直接要了他的命!”
“现在只有法拉契能调回航向,否则这艘船只会按照出厂时的底层规则向星空门坐标进发!”
V来不及多做解释,先冲出屋子:“我让拉法尔尝试调配缩短唤醒流程的药剂,你守在法拉契身边,别离开他。”
“为什么?最高权限为什么没有移交,这不应该……”
见萨尔沃喃喃自语,还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V几乎怒吼出来:“不管为什么,它发生了!阿刻罗号本该载着人类前往建设庇护所,如今却调转航向选了根本没有希望的道路,这艘船上现在谁禁得起这种意外?!”
——谁也禁不起,所以……
“轰”一声巨响,这是一阵比方才震颤更为严重的轰鸣,颤动跟地震无异,远处甚至传来玻璃碎裂的爆响,V稳住身体摸向走廊的交互墙,想问分析机发生了什么,整个船舱内的灯光却骤然暗了下去,任由他怎样呼唤也不再回应。
“拉法尔,你能听到吗?”
V同样没有得到对方的声音,他之前无论在船上任何地方呼唤,拉法尔都能第一时间回应,他心中有了最坏的预感。
上一次动乱的罪魁都被V裁决干净,每一个活下来的都因那场灾难无辜受害,可是没有规定被伤害的人不会变成新动乱的挑起者,他们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都承受不起,否则,就是命运逼迫他们作乱。
只是,这些人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知道先处理掉洞察一切的分析机,卸掉这个掣肘。
他们炸掉了主机房。
正在狡诈人类的计谋下闭目塞听、一项一项完成他们期望的拉法尔也在那里。
“你把你的毁灭计划告诉给别人了吗?”V面目森寒,一字一顿地问。
“我发誓,我谁都没说,我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难道他能不知道毁灭恒星的严重性吗,如果有别的选择……
萨尔沃顾不上长篇大论地解释,往纽特所在的位置狂奔而去。
再也不受人类自我控制的舰船奔向他们不愿去的目的地,而这一次,没有指令阻隔甲板,抽空魔力,没有一道道刻下禁制的门让人们远离纷争,时隔不久动荡重演,它真的要变成幸存者的死亡之棺。
V从未觉得到底层甲板的路有这么远,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快些恢复线路,必须阻止悲剧再度发生。
然而,他能幸运地走到那里吗,就算能,他又该如何修好毁于一旦的主机房呢。
V什么都无法思考,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那些人好不容易拾起的信心、向前看的动力、那些灯火……都要熄灭了。
“拉法尔……”V念着那个构造体的名字,沿路解救所有可以救助的人,把他们藏到所有可以藏起的地方,拿着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扣动扳机,挥动刀锋。
拉锯般的对抗,他全身浴血,伤痕累累,身后有长长的血迹,每一次昏厥都暗自期望自己不要醒来,可是每当从混沌中睁开眼,他还是会拖动自己的身体向前。
“拉法尔……”
最终,V支撑不住歪倒,身体撞开一扇门,黑暗的房间将他容纳,上锁,这个男人再也直不起膝盖,他断裂的骨头撑不起他的身体了。
“拉法尔……”
他半阖双目,他的呼唤这一次没起作用,那个人没有来。
——不,他还是来了。
时间不知过去多少分秒,似乎都能让这艘船上流过的血干裂蒸发成灰。半毁的船舱,金属板和管线形成的废墟中,一双染成黑灰的手挖出了刚好被掩藏在下方的人类。
“V。”
挖掘者声带发出的声音嘶哑到失真,断断续续,不像人类能发出的,而是彻底机械式的吐字。
V的意识因疼痛漂浮在表层,却给不出回应,鲜红眼眸注视着他,映在他眼底的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构造体半边身体几乎被碾成了泥,身体组织融化般挂在另半边还算完好的身体上,他小半张脸和左臂膀不见了,那枚一直被他系在腕间的铃铛自然也消失无踪。
拉法尔垂下仅剩的那只眼睛,一遍遍对他说:“V,坚持住。”
一只虚弱的手搭上构造体肩膀,V嘴唇吃力地蠕动了一下。
“救救他们……”
他觉得很冷,身体剧烈颤抖,肩膀上的手滑落,又顽强地再抬上去,在拉法尔肩头留下坚执的血印。
“救、救他们……”
半毁的构造体把陷入昏迷的V抱起来,举目看向四周。
这里,血曾浸没脚背,它们现在干涸了,也代表很难再有活着的人。
拉法尔在主机房的爆炸中由于跟分析机的连结,随着它的毁坏一同失去意识,醒来时,代表人类终末的狂响早已来到尾声。
但他并未放弃,声音很轻却郑重:“我会救他们。”
确认V体征平稳,构造体拖动这副残缺的身躯,前去抢救所有的生命。但他赶到得太晚,即使一度有近乎死而复生的奇迹,那些生命还是因漫长的折磨不堪重负地凋零。
所有的幸运只给了从始至终为所有人着想的指挥官吗?可是拉法尔发现,那并不是幸运,V力竭后跌进的房间被未知权限上锁,有分析机毁坏后用仅存线路最优先调用防护禁制的记录,这保护了他。
拉法尔没有时间分析这其中深意,在宣告人类无法以“人类”的姿态继续存活后,他把V送入休眠舱,修好自己,修好整艘舰船,开始漫长而孤独的奋战。
三百年,装满维生舱室的人工躯,就是他施以拯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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