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始有终,方成轮回。
我绕着墓碑转了三周,嘴里啧啧:“当初假死虽情非得已,却也为今日省了事,至少我用不着费尽心力重新刻个碑了——哎领导,您看我等会儿是怎么着,我自个儿躺进棺材,你从外面再帮我把土填上?”
边嘀咕,我边想象了那场面,我双手交叠置于腹部,面色肃然,而玄凤则是叼着铲子认认真真把我埋严实,末了还要在土坡上跳两下以防诈尸。
……好有冲击力的画面。
我其实不太确定这回家最后的流程该怎么走,但不管主神之后要怎么安排我,我都得先让闻人钟入土为安,这既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愿望。
“对了,主神是不是得给我准备一具新的身体,闻人钟不能跟我走,我自己以前那具估计早给火化了……等等,我都被火化了,突然回家去会不会吓到我爸妈,这个坑主神到底打算怎么给我圆,我不期待多高端的售后服务,但总不能一脚把我踢回去就不带管了吧……”
“钟儿。”
“嗯?”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仍是背着手,研究从哪个角度挖坟更为合适,这种缺德事一回生二回熟,左右易安的坟也被我刨过了,这个空无一人的假墓破坏起来更是无压力,我心说还是得把土填得漂亮些才好,闻人钟老倒霉蛋了,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死了都不安宁,虽说墓穴哀荣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但我还是尽可能……尽可能想让他的落幕圆满。
我忽而灵机一动:“领导,我要不写封信烧给闻人钟,跟他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他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不能总让人家正主儿被蒙在鼓里——”
“始终没有姓名的人不是闻人钟。”
“……”
我没有回头,顿了片刻,浑然无事般续道:“从哪里写起好呢,总不能从我上辈子开始和他讲吧,那故事未免拉得太长了——”
“钟儿。”
“……”
“钟儿。”那呼唤我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过来吧,你不想再和我说话了吗?”
我还是没有回头。
我硬邦邦地说:“想啊,怎么不想,但你之后应该不会理我了吧?堂堂主神眼耳,这票干完主神不得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给你升个职加个薪吗,到时候小日子过得可美着,你还能记起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同事?”
“好酸的话。”
“谁酸了!谁酸了谁酸了!我说的是事实!”
我一怒下险些要扭身与它争个明白,转念一想这岂不是中了敌人的阴谋诡计,便咬紧了牙关不再理会它,纵使后衣领被玄凤叼着玩闹似的往后扯了扯,又扯了扯,我也站得笔直,一步不肯退。
应是见我铁了心要和它犟到底,玄凤不再同我较劲。
它换了口风,幽幽道:“但你说的也是,以后主神肯定还要派很多这样的任务给我,到时候忙起来,我可能真会把你忘了。”
“你看吧!”
“那怎么办,你我总是要分离的。”
半晌,玄凤道:“你是想让我永远陪着你吗?”
不比前面语句中的戏谑之意,它这句话问得很是认真,我心头重重一跳,当下便急着转过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凤凰含笑,它面无表情,可我知道它面含笑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它态度柔和得轻描淡写,却叫我生出了窘迫,我嗫嚅着,终是承认道:“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哦,原来如此,不想和我分开,但又不要我陪着你。”它煞有介事,“你变成傻瓜了,怎么回事,钟儿好像变傻了。”
我很想反唇相讥,话到口边,却成了:“我本来就不聪明,你又不是第一天才发现我不聪明。”
“可你在扮演闻人钟时还是挺聪明的。”
“那都是装的。”
“所以说,闻人钟其实比你聪明?真正的钟儿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傻瓜,小傻瓜。”
它真的笑了,翅膀尖的羽毛在风里微微颤动,星子似的火光为它披了身圣洁又虚无的幻象,而我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对,我是个傻瓜,你会怪我吗?”
它给我的回答是凑过来,在我耳朵上充满亲昵地咬了咬。
“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
“我让你等了这么久,你一直注视着我,你一直在等我……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个傻瓜一样……”
我埋下头,后牙槽咬得几乎快碎掉,好不容易才从齿关挤出几个痛楚而扭曲的字眼:“是我害了你!”
玄凤道:“唉,害我的不是闻人达吗,你家大夫人已经帮我报仇了,算了。”
“可拖到现在才为你报仇……”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主神的任务最优先,不完成任务,你我都不可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但我对你不好!我对你很凶,我总是阳奉阴违——”
“谢谢你不提我对你阴阳怪气的事。”
它看着我,失笑:“咱俩就别提谁对不起谁谁又欠谁了,而且我早就跟你说,你不用太在意闻人钟的事,你就是不听。”
“但是……但、但是……”
“完了,不仅是个傻瓜,还是个口吃的傻瓜,没有我在旁边盯着,钟儿可怎么办啊。”
真是大胆,说我口吃,它才是那个口吃的傻瓜鹦鹉,不要以为眼下嘴皮子熟练了过去的事就翻篇不作数了,它一个词儿分三次蹦的黑历史我都记着呢!
我说:“你要去哪里?”
我抬手,它落入我掌心,时而是凤凰的真容,时而是那只呆头呆脑的玄凤鹦鹉,无论它变成什么样,都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我。
“自己的夫人都能扔下,却不想和我分开,让那三位听见了,我看你怎么解释。”
“怕什么。”我轻声说,“就告诉他们,你我情同兄弟……兄弟如手足啊。”
“兄弟……”
它咂摸着这个词许久,问道:“就像绪陵?你和我,就像你和绪陵?”
我怔怔地捧着它,小心地捧着它,它散发着光与热,轻如鸿羽,又重若千钧。
“不像。”
“不像兄弟,那又该像什么?”
“什么也不用像。”我把它捧到眼前,那极盛的亮光刺得我不住往外浸出泪,可我一眨不眨,喃喃道,“你是我的半身。”
玄凤又开始咂摸:“半身啊……”
“半身……”
“半身……”
“原来如此,是半身啊……”
实在是太亮了,它散发的光芒胜过世间所有白昼的总和,我不愿闭眼,泪水在脸颊冲出两道连绵的河流,我感觉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因它融化,因它燃烧。
直到我失去视力,我听见它轻快地道:“那没办法了,你是我的半身,我不管你,就没人管你了。”
蓬松羽翼在我手心,一鼓一鼓,让人想到一颗搏动的心脏,强大,不可一世,又随时会被我攥碎,我收拢手掌,想将它紧紧握住,那心跳分明还在我指尖回响,可另一只手却悄无声息攀上了我汗湿的指缝,一寸寸,与我紧紧地十指相扣。
“……好想认识你,想和你说话,想和你手拉手到处去闯祸……好想喊你的名字。”
“啊……啊……”
“但我不能这么做,现在还不能……换你来吧,你和李严下棋时好高兴,我不会下棋,下次能不能教我呢?”
“好啊,我教你,要花上多长时间都没关系,我们一起来下棋吧……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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