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欣欣向荣的喜悦气氛却隔绝在了这片肃杀的战场之外。
一片枯萎于三九天的叶,并未在寒冬中归根,它悬在枝头,风雪奈它不得,而只消一缕徐徐春风,落叶便越过了京城的纷乱,顺着城墙飘落,最终——
在瞬息间,被两柄交错而过又再次缠斗的长剑,斩成了几乎微不可见的碎末!
“……太好了,上回与小友短暂交手,未能尽兴,今日终于能全了这份遗憾。”
谢从雪笑着偏过头,抬臂格挡住我送到他颈边的剑势,一路摩擦出的火花映在他幽黑的眼里,就仿佛被撕开夜幕的闪电所照亮的一角大海,并不明亮,只是让更多的狂风巨浪无处遁形。
他直视着我的目光,专注到令人觉得恶寒,哪怕身处尸横遍野的厮杀中心,谢从雪也只注视着我一人,外界再多的血与泪,都干扰不了他分毫。
特别是当他意识到,我也同样只注视着他时,谢从雪的兴奋之情简直澎湃到了难以言述的地步。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一口全部吃光……”
分明他手上与我对阵的剑术出神入化到了极致,却用一种陷入迷障的喃语道:“得慢一点,慢慢来……啊,真的是太棒了,小友,就像是在喝酒,在跳舞一样……”
由于我先前在谢从雪这里已经摔过一次大跟头,吸取惨烈的教训,哪怕谢从雪疯魔得跟个索命修罗似的,我眼神也一错不错毫不避让,每送出的一剑都直逼谢从雪命门而去,罡风劲急,无数道血口子在他身上破开,竖挑横斩,凌迟也不过如是,然谢从雪仿佛压根儿感知不到痛楚,我给他留下的伤痕越多,他越是喜悦,那种狂乱的情绪堆积到最高处的一刹那,谢从雪竟是生生用自己已无用的右侧肩胛骨撞上了我剑刃,向我猛的压了过来!
谢从雪目中甚至略有些涣散,落霞横亘在天际,那张异常年轻的容颜上带着丝玄妙的笑意,他道:“小友,你喜欢喝酒吗?你与澄儿一起跳过舞吗?……太可惜了,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了啊!”
我的回答是侧身支起手肘,发狠重击在谢从雪的腹部,并将那已没入他血肉的剑尖,旋转着往下用力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谢从雪架住了我的小臂,然后……
他用拇指,隔着层薄薄的布料,开始来回深切地抚摸着我的皮肤。
我:“?!?!!”
我受惊下想都没想,拔出剑就向后跳了一大步,落地后我满眼骇然地瞪着他,谢从雪没有急于追我,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指腹看。
要命,出大问题,这老王八该不会是在生死关头觉醒了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三刀砍死谢从雪和带偏谢澄的师父,这俩不是一个概念啊!
“你的皮肉骨骼……”他眯起眼说道,“并不足以支撑你这一身功力,小友,你是和我一般,用了什么禁术吗?”
见我不答,他主动坦白道:“如我,我身上就有两种禁术在起效,一是这张不会老去的脸,二是……哦,你看,已经在生效了。”
谢从雪那一身方才被我划出的伤口,正以常人不可能有的速度飞快愈合着,我不由皱起眉,谢从雪刚要笑着开口,我径直打断他,冷声道:“是谁做了你的替死鬼?”
“嗯?事到如今,你该关心的是这个吗?”他耸耸肩,道,“是小友你认识的人。”
“……”
我二话不说,转头就在战场上寻找起谢澄的身影,谢从雪又是爆发出一阵笑,他似乎并不打算趁我分神的时候进攻,至少在这一点上倒是维持了天下第一该有的骄傲的姿态。谢从雪温和地道:“放心吧,我不可能这样对澄儿,澄儿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徒弟,就是不提药引一事,他的重要性也非比寻常——更何况替代品有的是,我怎么会用澄儿宝贵的身体做这样浪费的事情?”
其实我在转头的那一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上回我虽未真正挖出谢从雪的心脏,也实打实重伤了他,谢从雪也如今日一般在我面前伤口快速愈合,可那时谢澄并未受到什么损伤,这足以说明谢澄并不是谢从雪的替死鬼。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我都没立刻想通,我不由抬手重重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谢从雪评价道:“小友,关心则乱了。”
“所以是谁?”我放下手,“我俩的事,不需要拉上其他人作陪。”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是小友你不忍心杀死一个无辜的人吧?”谢从雪的语气仍是不温不火,只是隐隐有着遗憾的意味,“唉,小友,你给自己的负担太重了,如此一来,我便是想要和你打得尽兴,恐怕都难以完成……实在浪费,为什么要这样在乎无关紧要的人呢,牵绊累赘越少越好,你与我天生都该是站在顶峰的人啊。”
面对这番诚恳的说辞,我忽噗嗤一声笑起来。
前世,我爸曾在我手术前告诉我,昨日的饱食,昨日的奔波,都会化作今日的力量。
“所以都没有关系,你是我儿子,你经历了多少,我一清二楚。”
父亲宽厚掌心抚过我额前的发,我躺在进手术室的那张推床上,戴着呼吸罩,在越渐模糊的视野中努力描摹着父亲的面容。
严肃的脸,一本正经的口气,没有哪一处和柔情相关,可在那最后的手术,在生离死别到来前的最后一秒钟里,他说:“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无论结果是什么,爸爸永远引你为傲。”
一切都恰到好处,身体十分轻盈,不会太累,但也不会懒了骨头提不起劲,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飞鸟的眼睛是我的眼睛,大地的呼吸是我的呼吸,偌大的战场仿佛成了掌心精巧的模型,兵戈铁马,排阵布局,所有我在片刻前还想不通理解不透的关窍,都变得一目了然起来。
数年来隐匿于我身体深处的种种亏损伤痛都消失不见了,虽说是消失不见,可我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它们与昨日的我,一同被今日的我吞噬殆尽了。
无双不再是一件穿在身上无比别扭的盔甲。
我就是无双本身。
“谢从雪。”我说,“我从未给自己什么负担,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口中的牵绊累赘,我只是做了决定,然后就沿着自己决定好的道路一直走了下去。”
“但你可以走得更轻松一些。”
“也许是这样,但更轻松的道路,就真的会比现在好很多吗?我选择了父母,选择了谢澄,选择了冰儿和阿药他们,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人……”
我看向头顶的天空,好一会儿,我对着那神情复杂的男人笑着说道:“谢从雪,需知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便是我从未放弃过任何事物,要论起拥有的财富,毫无疑问,无论你承认与否,我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原来如此。”
他安静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谢从雪也学着我抬起头,出神地凝视着那片苍穹。
谢从雪平静地道:“受教了,小友,是谢某低看你了。”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重新提起了剑:“你说得对,更轻松的道路其实是最糟糕的选择,我曾走错了路,这一错就是二十多年,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将一度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小友,为了表示对你方才这番教导的感谢,我会告诉你答案。”谢从雪道,“替我承担伤害的人是慧心,也就是那个顶替你名姓去哄骗澄儿的人,如果你还没忘记她,那你就该明白,你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
我一愣,立刻就要追问,谢从雪却在这时面色大变!
随着他视线看去,即使有城墙阻挡,我也能清晰地认知到,那个方向上是……燃烧的东宫。
橘红的火光在渐趋黄昏的此刻尤为显眼,天边的云霞也受其吸引向其坠落,谢从雪眼中那永无终止的暴风雨也彻底消弭,他睁着双目,仿佛不相信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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