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意到我的眼神,耸耸肩:“李严的话朕原是不信的,可死而复生一事都发生在朕的眼前,你不是上天派来的神使,难不成是什么修炼千年化作人形的精怪?”
“李严如今怎么样?”
“只问他?”
“……”我说,“绪陵还好吗?”
姬湘复杂地看着我,就仿佛我是她极度渴望圈养私有的爱宠,而向来杀伐果断的帝王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将我囚于鸟笼,还是还于苍穹。
良久,她收回了自己晦涩的视线,口吻淡然地道:“都活着,且不提李严,绪家这样不知变通的氏族对朕过于碍事,朕本想随了他们的心意,去地府继续为先帝尽忠……也不知这算不算祖上积德,绪家风光多年,却在这一代才真正出了人物。”
“我朝如今还缺一位镇守中原的武将,至于绪家其他亲眷,削官罢职,直系血脉皆流放三千里,凡有异议就地处死,这是朕能给出最宽容的处理,毕竟——”她颇有戏谑之意,“一张免死金牌,可救不了那么多人,不是吗。”
我说:“谢陛下开恩。”
姬湘不再就此事多言,我也垂下眼去,入秋后山路两侧枫叶遍红,有几分当年凤凰花热烈耀眼的味道,但一阵风忽的打来,那些枝头的艳色也都打着旋儿凋零了。
“这次回来,还会再离开吗?”
她毫无预兆地朝我开了口,语气始终都是让人窥不清真相的平静,和她哥如出一辙,我不动声色观察片刻姬湘冰白如霜雪的侧脸,眼睛又低了下去:“没人能长生不老,迟早都会离开的。”
“这样。”她点点头,“奇怪,过了这么多年,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我记得有块碑……在这儿,闻人,你来看。”
她引着我去了道路边,那里立了块相当显目的石碑,历经风雨仍不倒,往来过客都一眼能瞧见,我这几个月来回路过此处不知多少次,自然早就将碑上足有千字的训语完完整整读过。
字儿多扎眼,其实总结起来也就两个核心思想,一是药王谷崇尚和平,方圆十里不论门派出身禁纷争,二是生命平等生命至上,生死前无高低贵贱。
我当时第一遍读完,感想是哈哈哈。
然后姬湘耐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哈哈哈。”
从不尊重生命更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人皇道:“很会开玩笑。”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词儿才接得住这句简评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真的很想跑路。
跑路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把姬湘这个易燃易爆物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跟自杀有何区别,我苦哈哈跟在她后头,因着四方赶来求医问药的病人过多,药王谷进出管制几乎等于无,姬湘在没有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就轻轻松松进了山门,甚至由于她模样姣好气质出众,还有好些个路过的素衣弟子不住回头打量她,看着他们那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讪的神情,我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胃痛,没多做考虑就道:“没关系吗?不用带个幕篱之类的遮掩吗?”
姬湘不甚在意:“像你一样戴个面具?免了。”
“但你应该也不想被人在这里就看出真实身份吧?故地重游总担心碰上故人吧?”
“……”
此言一出,姬湘抬起眉,莫测笑意悬在唇边,她盯着我多看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道:“虽说这不是秘密……原来你是知道的啊。”
她兴致瞬时淡了下去,只是随便伸出手,不知怎的在半空一捞,一顶幕篱就被她稳稳戴在了头上,这操作行云流水至极,我全程目睹看得更是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艰难地道:“你家护卫不容易,记得加薪。”
纱幔后传来姬湘淡漠的嗓音:“既然你说是故地重游,那就先陪我到处走走吧,说不准会遇上什么新鲜事呢。”
陛下发话了,哪有不从的道理,我重重抹了把脸,迅速调整好心态,权当自己就是个便宜导游,凭借前些日子在药王谷上下当杂役扫地扫出来的丰富经验,开始领着她四处游逛,所幸姬湘倒也配合,我带她去哪儿她就跟着我去哪儿,我停下来为她解说啊这光啊这水时,她还会适时出言好使我的演出不那么孤单,于是渐渐的,我成功将姬湘从人流量最大的山门前,拐进了一条风景秀丽却偏僻寂寥的小路——
从而大大降低了不期然间,她同还没得到任何灾害预警的姬渊撞个正着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姬湘发现我的意图没,可瞧着她那悠然赏景从容漫步的身影,我怀疑她纯粹就是把我当个乐子看。
乐子人就乐子人吧,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当游客,别折腾出什么风波,我不介意给姬湘耍这场猴戏,而俗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这厢心惊胆战生怕姬湘来一句“走得差不多了那就去姬渊那里看看吧”,却在下一个长廊拐角,远远我便看见正怒气冲冲奔着我来的俏丽少女,在我发现他的同一瞬间他也注意到了我,下一刻:“徐风!你还敢回来?你这二十天都背着我去哪里了!”
药王谷给外门弟子的例银只够日常开支,姬渊这个养尊处贵的娇娇少爷按理来说该吃尽苦头才是,可他身上却穿了件裁剪十分利落的粉裙新衣,头上也精致地簪着蔷薇绢花,眼睛明亮,双颊红润,那模样好比误闯深秋的春神,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合时宜的勃勃生机。
许是见我当场站定不走了,他脚下跑得更快了些,一迭声抱怨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正想着该如何寻你,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里陪其他姑娘!你、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
姬湘:“……”
姬渊终于跑到我面前,他先是做作地拍抚两下起伏的前胸,紧接着便充满怨恨地瞪向被我半挡在身后的姬湘。
“她是谁?”姬渊尖锐地道,“难道这又是你哪个妻子?!”
鸡皮疙瘩是一阵接一阵起,我深吸口气,强忍着从后脊梁窜到天灵盖的尴尬,僵硬地道:“别胡说,她和我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我以前认识的朋友,你先——”
“是那种关系也未尝不可。”姬湘施施然打断我,“我不介意同兄长一夫一妻。”
姬渊和姬湘的关系还没熟到隔着幕篱光靠声音就能识人的地步,姬渊即使落魄至此也依旧眼高于顶,哪受得了被陌生人挑衅,他不顾我疯狂的暗示阻拦,当场就炸:“不要脸!人家都说和你不是那种关系了,你还死缠着别人不放!你也就仗着徐风温柔脾气好,不直说让你走人的话!”
什么是头皮发紧。
什么是心肺骤停。
回想姬湘至今为止的种种战绩,尚在深宫表演一个柔弱无助小公主人设时就为母报仇暗杀了当时的皇后,之后更可以说是杀疯了杀疯了,一路杀到登基称帝,能在她手下死里逃生的至今为止只有本人,三皇子姬煌更是因为小时候不开眼欺负过姬宣,得到被姬湘亲手割颅的待遇!
睚眦必报四字形容姬湘就恰到好处。
我都快听不清自己微弱的声音:“不,不是这样的,小娟,你先回去,我之后再来跟你解释……”
姬渊和我可以说有默契但不多,见我状似在为姬湘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狐狸精说话,他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怒意更盛,竟是要来拽我的手臂把我从姬湘身边拉开,我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解释,却听姬湘幽幽叹息:“你都有我兄长了,怎生还不知足?过于贪婪可不会有好下场。”
说着,她也上前一步,姿态优雅地挽住了我另一边胳膊,姬湘轻轻倚在我肩头,清香浮动,她一字一句都柔情小意,一字一句都暗藏杀机:“要我帮你解决这个烦恼吗?”
“你算什么——”
“小娟!”
平地一声吼,姬渊抖两抖。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眼泪说来就来,满脸写着“你凶我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凶我”,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在姬渊心中我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从小姑子手里及时捡回小舅子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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