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在闲聊上的时间够多了,若非看在谢澄也算可怜的份上,我本不会再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我背对着谢澄离开,重回杀戮之中,很久后,耳边都仿佛还回荡着他崩溃的破碎提问:
“你讨厌我,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你讨厌我,讨厌谢澄……你知道谢澄爱你吗?”
“很多年前,从与你相遇的那日起,除了你之外,我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小家,这场梦,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吗?”
我没有停留,没有回头,更没有解答。
这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好,最后一个耽误进程的帮手被赶走了。
谢澄这里强硬点直接把人绑走,就算结果不会改变,至少也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但他一方面才失去了恩师心智动摇,一方面也很难强硬得过闻人钟,这种时候换成姬宣袁无功就绝不会给闻人钟自我发挥的机会,直接打晕了扛走再说。
谢澄确实听安排听惯了,乖孩子没有办法破局。
第202章
我战了整整一夜,凤凰便陪了我整整一夜,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夜空那一抹明亮的色彩。
直到黎明时分,鱼肚白的天际现出初升的旭日,姬宣单枪匹马,在混战中擒住了姬玉。
失去了主将的军队溃败四散,只零零散散还有几支队伍负隅顽抗,嚷嚷着要救回太子殿下,到底不成气候。几缕刺目的金光照在大地上,战场各个角落开始出现将士或狂喜或大悲的哭笑声,渐渐汇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潮流,推着成王败寇这出戏曲落幕。
“哈……哈……”
在翻涌的声浪中,我单手用剑支撑着身体,满头冷汗热血,难以抑制地一再喘息,只觉口干舌燥得要命,喉咙里结着一层脆弱的壳,视线更是忽明忽暗,目及之处皆是无数个打着转的漩涡。
我挣扎着抬起眼,也许是错觉,凤凰散发的光辉在日出前黯淡了许多,烟花在极致绚烂后燃烧殆尽,它拖着残躯,仍在我头顶盘旋不去,尽管仍旧有着华丽的身姿,可某个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凤凰于烈火中发出的无声哀鸣。
我全身霍然一软,双膝重重跪地!
“赢了!我们赢了!”
“二皇子殿下果然战无不胜!没有他这场仗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二皇子呢?殿下在哪里?”
“押着太子往城门去了……总算结束了……”
他们激动到语无伦次,精神在极度倦怠后反而越发亢奋,就这样互相慰藉着从我身侧经过,我本低垂着头颅,好比随处都有的死尸,脊背却在此刻神经质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吓到了他们,我都听见这帮人条件反射抽刀的声音了。
但很快,就有人犹疑地道:“这,这是咱们这边的人吧……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他武功很厉害,陈副将也许都赶不上,他替不少受伤的兄弟扛着阵……”
“不知道是哪队的……喂,你还好吗?没事吧?!”
回答他们的,是从我嘴边缓缓滴落的,掺杂着内脏碎屑的腥血。
日出东方,朝阳在我身后拖出寂寥的影子,我跪在一地由我亲手造就的尸体里,口鼻出血,头晕目眩,我感到心跳十分剧烈,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它捶打着我的胸骨,如撞击牢笼的困兽,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心脏的存在感。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终于——
“没事,不用管我……”我嘶哑道,“我没事,这里没我的事了……”
我撑着剑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脚底直打滑,幸好被人及时扶了一把,眼前一圈又一圈的重影,不知东南西北,我又喘了口气,才困难地道:“我不是你们军中的人,你们不用管我……我只是个路过的,路过的路人甲……”
弥漫死亡的战场,我这样的伤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再理会这几位将士的声音,踉跄没入向着京城与胜利前行的人群,我与他们背道而驰。
没我的事了……尘埃落定,无论小秋的死劫,还是冰儿的安危,都可放心无忧……等待着他们的是万丈光芒的康庄大道,我也到了自觉退场的时候。
鞋底被什么黏湿的液体糊着,那厮杀一夜卷了刃的剑光荣退休,成了一杆不太合格的拐杖,我支着它,掌心同样湿滑,拐杖都握不好,只得佝偻着上身,蜗牛似的一步步朝着日出的方向而去。
朝霞,彩云,我数不清自己又走了多少步,也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战场,我往前走着,前方没有谁在等待我,但我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不,不对,前方是有人在等我的。
“姐,姐姐……姐姐……”
烛火在燃尽前一声爆鸣,我挺起了胸膛,瞠大了眼瞪着虚空,虚空也在摇晃,那簇温软的火苗就悬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将剑狠狠杵进浸满血水的泥土里,从这具行至末路的身躯里,再拼出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闻人钟,深爱着徐英,深爱着黑风岭,是无论飞到多远的天边,都会留下一线返乡道路的闻人钟。
【“闻人钟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开朗的性格,乐观向上,身处绝境也能笑呵呵地活下去。”】
【“他是很可爱的好孩子,和我不一样,如果能顺利成长,不知道会是怎样漂亮的郎君……”】
【“既已鸠占鹊巢,无可挽回,那我用自己的名字发誓,我会好好扮演他的。”】
我究竟是谁,是闻人钟,还是那飘至异乡的孤魂野鬼?
那落至地面的百鸟倏然间齐齐飞往天空,像是完成了使命,黑压压的一片从我头顶经过,我吃力地看向它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已经找不到那只凤凰了。
“没所谓,是谁都无所谓了……”
我喃喃道:“出来这么久,该回黑风岭了。”
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我就是死,也不能让闻人钟死在异乡的大地!
这是卑鄙下作的斑鸠,对翱翔九天的凤凰,所做出的承诺!
“……还有人活着吗……”
“救命……救救我!这里还有人活着!”
那积压如小山的尸堆,是战场随处可见的坟冢,无人立碑,无人追悼,唯有微弱而绝望的求救,顺着风,送到了我寂静的耳畔。
看样子被埋起来的是姬玉那边的将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恶趣味,友军里杀到疯狂的变态要在临到头搞这种行为艺术,终究成王败寇,败军死不足惜,我这一夜都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不过去补一剑都算是慈悲,更何况伸手搭救。
而除了那呼救,还出现了更多不知来路的嘈杂喧嚣。
哭声,笑声,发怒的声音,埋怨的声音,哽咽泪语,欢闹不休,种种风雨都凝聚在那细琐的日夜,都在我耳畔回响,徐英在教我习字,熊大他们满山跑着给我摘蒲公英,淋了雨喝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晚睡前打开的窗户散下璀璨星光。
大夫人在舞剑,二夫人在制药,三夫人坐在秋千上。
“——把手给我!”
剑尖当啷坠地,我踩过一汪汪浅浅的血泊,肆意溅起的红珠倒映着经年的痴心与愚昧,太阳在我身后高升,我扑在柔软的尸堆上,腥味重到让人失去嗅觉,可这无关紧要,我拼命扒开那些断体残肢,试图从其中寻出哪怕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从我指尖掠过,他们不是我杀的,但他们都是我杀的。
“手给我!”我道,“快点!把手给我!”
“我在这里,救我……老张,小弟,还有他们,他们也在这里……”
“我知道了,我先把你拉出来!坚持住!”
死亡是黑洞,是张开的大口,我趴在阴阳的交界线上,企望从中得到些许生命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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