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暮云关,如一头盘踞在江边的猛兽,拖着巨大身躯,沉默凝视着惊涛拍岸、滚滚远流的黄河水。
楚王江琅玉冠束发,着玄色广袖宽衣,屈尊立在范周所居住的营帐前。
来往士兵看到这一幕,都习以为常,丝毫没有诧异色。因自从楚王奉国君命来到暮云关,接管暮云关军务以来,几乎日日都会来范周帐前探望负伤的范先生。
即使范先生托病不见,楚王也风雨无阻,日日坚持。
楚王江琅已过弱冠之龄,长相虽也称得上俊美,但更偏冷肃一些,脾气也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府中下人无不怕他。
这两日天气不好,天空又飘起细雨。
江琅广袖随风浮动,风度翩翩的站着,面上沉静,心里却焦灼。
他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心中有无数野心壮志想实现,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将江蕴府中的那些门客悉数收为己有。
他是江帝长子,自出生起就受尽宠爱,母亲申妃一族的势力也很显赫,本该顺利成章的成为太子,享受万千荣耀与尊崇。
可这一切,在江蕴出现之后,全部变了。
这个晚他数年出身的弟弟,不仅抢走了他的太子位,也抢走了朝臣们的关注和父皇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江蕴出现前,他无论文章还是其他五艺都能时常得到父皇的夸赞,许多朝臣称赞他机敏过人,可堪大任。可自打江蕴出现后,朝臣们眼里便只有“惊才绝艳”的太子,再无他这个“平平无奇”的楚王,甚至连宫人们都私下议论“楚王虽美,远不及太子……”。他十分想不明白,父皇明明厌恶极了这个妖后生的儿子,为何还要坚持立江蕴为太子。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起初,他和母亲申妃并不着急。
因为这个弟弟在朝中没有母族势力可依靠,只凭一个太子的虚名,根本坚持不了太久。可他们万万没料到,江蕴竟然凭着一个“德名遍天下”的美名,招揽来无数有才之士效忠。这些人以过人的才智、突出的才华迅速在朝中立稳脚跟,成为江蕴的左膀右臂。而一向严厉霸道的父皇,竟也任由江蕴发展自己的势力。
等他们母子反应过来时,江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小无依”的太子,而成了美名传遍江南、诸国无不宾服的容与殿下。
江琅本来都要绝望了。
直到这一次,江蕴身死,父皇立刻派他来暮云关接管北境军务。
江琅恍然大悟,原来,父皇并没有忘记他,父皇之前隐忍不发,任由江蕴在前朝施为,只是为了借江蕴的手,为江国笼络人才。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父皇便会立刻放弃江蕴,将这些无价的财富全部转交给他。
他依旧是父皇心中最喜爱的儿子。
江琅瞬间充满斗志。
但接管的过程,并不如江琅想得那般顺利。
自打江琅来到暮云关,关中从守将到职事,上上下下都对他客客气气,但江琅看得出来,那只是表面的客气,这些人并不真正将他这个楚王放在眼里,对他发出的命令也十分敷衍了事。
但江琅沉得住气。
江蕴都已经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归顺他这个未来新任储君,还不是迟早的事?
所以江琅决定先从范周入手。
他知道,范周是江蕴最信任的谋士之一,只要能笼络住范周,其他谋士自会归服。只是连续几天,范周都故意躲着他,对他避而不见,不免让江琅有些焦躁。
“范先生如何了?”
见军医出来,江琅立刻近前询问。
楚王身份尊贵,是国君最疼爱的长子,还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军医不敢不答。
“伤势入骨,很是严重,小人得赶紧先弄药去……”
军医急匆匆离开了。
江琅毕竟不是真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之人,军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江琅,他捏了下拳,直接冲进帐中。
范周正吊着一条胳膊在床上喝鸡汤。
见江琅进来,立刻惨叫一声,搁下碗,左右侍从忙扶住他:“先生当心……”
“殿下来了,你们怎么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范周扬声训斥,要下床行礼。
江琅岂敢受他的礼,忙亲自上前将他扶住,道:“先生伤重,不必多礼。”
“唔唔。”
范周捂着胳膊嘶着气谢恩。
侍从这时上前:“先生,该换药了。”
江琅只能让到一边,让侍从给范周上药。
这一换,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江琅等得心焦,又不敢说什么,好不容易等侍从退下,他忙开口:“先生,如今隋兵就陈列在北岸,随时可能再次偷袭,关于暮云关防守,本王有一些看法……”
江琅想趁机换几个自己手下的将领上去。
不料话没说法,范周忽然大叫一声,两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侍从惊呼:“先生!”
又一阵忙乱。
两名侍从一起将范周扶起,放到榻上,向江琅告罪:“殿下,一定是药性太猛,先生疼晕过去了,先生体弱,这几日一直在反复昏厥中度过……我们得立刻唤军医过来!”
江琅:“……”
江琅明知对方故意拖延怠慢,也只能忍着,深吸一口气,道:“那本王改日再来探望先生。”
江琅出帐,恰好心腹过来,道:“殿下,申妃娘娘怕北境天冷,特意让人给您送了棉衣和披风过来。”
江琅丝毫没心情穿什么棉衣,冷着脸道一声知道了,便愤愤而去。
范周在里头听见,不免叹息,楚王有国君偏宠,还有母亲疼爱,殿下呢,殿下如今坠落崖下,尸骨未寒,别说棉衣了,只怕连个全尸都无人给收。
他可怜的殿下。
……
等隋衡回去,江蕴已坐在殿内看书。
日光疏疏落落洒在那袭稠衫上,格外温柔煦暖。
隋衡很喜欢这样岁月静好的画面,走过去,很随意的把人揽住,问:“听说上午你和陈国国主逛园子去了?”
“怎么,不可以么?”
江蕴头也不抬回。
隋衡失笑。
想,还真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
他心里有些醋意,直接抽走书,将人搂在怀中,挑眉道:“当然可以,只是,你宁愿和一个糟老头子说说笑笑的逛园子,都不肯与孤多说一句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半个时辰前,樊七怒气冲冲过来,当着徐桥等人的面,向他告了一脑门状。
“他使唤属下给他倒酒,把属下当仆人一般。末将只是殿下一人的属下,岂能由他使唤!”
“他直呼殿下大名,毫无规矩!”
“他还和那陈国国主有说有笑,谈论劳什子花草,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身份!”
樊七一肚子火气一肚子委屈。
隋衡饶有兴致的听完,然后赏了樊七一顿军杖。
其他事隋衡并不介意,甚至觉得新鲜,唯独最后一条“和陈国国主说说笑笑,谈论花草”让他醋意上涌,甚是入心。
“这陈国王宫的花草,就那般好看么?”
江蕴道:“只是无聊,随便逛逛而已。”
低头间,隋衡注意到了江蕴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绸衣,没有穿外袍,不由皱眉:“怎么穿这般单薄?”
江蕴道:“沾了些酒,拿去清洗了。”
隋衡果然在他颈间嗅到了淡淡的酒气,心中醋意更浓:“你和那老东西喝酒了?”
江蕴点头:“喝了一些……”
刚说完,就被拦腰抱起。
江蕴:“你要做什么?”
隋衡挑眉:“你说呢,身为小妾,背着孤和别的老男人逛园子喝酒,孤自然要依着家规,好好惩戒你。”
大白天的,殿外都是人。
殿中一点动静,都能清晰传出。
江蕴伏在他肩上,咬唇道:“我只是喝了一点而已,你又没有不许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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