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精通乐理,方才洛凤君弹奏时,自然也听了全程的《梧桐引》,从专业的角度来讲,洛凤君弹得确实无可挑剔,甚至远胜当世许多年逾古稀的乐曲大家。
能得宗主国太子如此评价,自是美事一桩。
看台上的众人立刻又一番称赞吹捧,朝洛凤君道贺,甚至有人提议将此事当做一桩美谈属文记载下来。
不料洛凤君并不动,反而依旧注目着那水榭外悬的蚕丝帘幕,道:“久闻殿下也精通音律,乃乐中高手,十一岁时便凭一曲《凤求凰》名动江都,今日恰逢盛筵,殿下可肯屈尊与凤君比试一番?”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一则,江蕴乃宗主国太子,洛凤君一再挑衅,实属以下犯上。
二则,长久以来,江蕴在流觞宴上几乎都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因为体弱、喜静、“并无特别突出的才能”,这位殿下几乎全程都待在挂有挡风帘幕的水榭中,从不参加任何比试活动,也鲜少在人前露面。
据说就算是其门下宾客,见过这位太子真正容貌的,也没有几个人。
因为这事儿,甚至有传言称,这位太子是因为貌丑羞于见人,才不敢露出真容,只能靠所谓的品德来服人,博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
关于这位太子从不肯在流觞宴展示才艺之事,众人也是揣测不一。
有人说这位太子是真的与世无争,行事低调,不愿抢了下属国的风头,也有人说这位太子是因资质平庸,根本没有拿得出的才艺,怕输了比赛,被下属国碾压,索性直接“藏拙”,维护宗主国颜面。
至于十一岁弹出名动天下的《凤求凰》之事,很可能是为了营造声望,找人代弹的!《凤求凰》创始者齐国段侯,可是被评为百年难出的音乐奇才,那曲《凤求凰》一经问世,便引来无数音乐大家钻研模仿,但这么多年过去,竟没有一个人能完美呈现其中精髓。唯一得了几分真传的,是段侯之子,齐国公子齐子期,区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弹出《凤求凰》那样高难度的曲子。
洛凤君是个音乐天才,音乐才能举世皆知,此刻当众挑衅才艺平庸的江蕴,不是摆明了要下那位太子的脸面么?
洛国随行的大臣首先吓了一跳,忙近前劝阻。
但洛凤君显然心意已决,根本不为所动,目光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江蕴所在。公孙羊终于忍不住怒道:“洛世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洛凤君施施然答:“自然知道,凤君仰慕殿下已久,早就想寻机会与殿下切磋一二了,凤君自知位卑,没有资格向殿下挑战,然流觞宴乃我江南六国盛会,办立之初,就定下了不论身份地位,只论才艺的规矩。殿下不肯屈尊,莫非是看不起凤君,觉得凤君不配与殿下同台而奏?还是说,殿下觉得我们这些下属国,不配与宗主国同台竞技?”
性格沉稳的范周也露出不悦之色。
心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洛凤君,竟然借着流觞宴的名头向殿下挑衅。流觞宴表面上是六国集会,才艺比拼,可大家心知肚明,这更大意义上是一个维系诸国联盟的宴会。殿下身为宗主国太子,有维系联盟的责任,若当众拒了洛凤君的要求,倒像是真看不起下属国一般,于六国联盟极为不利。
而眼下隋国那头正厉兵秣马,虎视眈眈……
洛凤君的话勾起不少其他下属国的顾虑,再加上一些看热闹的,对这位神秘的江国太子好奇已久,倒也想借着洛凤君的手,揭开这位太子的神秘面纱,看看这位太子究竟有多貌丑,多才疏学浅,便都不约而同的作壁上观,甚至隐含期待。
毕竟出头的是洛凤君,就算最后真得罪江国,也降罪不到其他人身上。
场面一时僵滞,就在公孙羊和范周都感到焦头烂额之际,幕帘后,再度响起那如玉落清泉一般好听的声音:
“并非如洛公子所言。”
“是孤技艺疏漏,五音退化,早已不会奏任何乐曲。”
“孤认输。”
公孙羊与范周同时脸色一变。
大庭广众,当着这么多下属国的面,殿下竟直接向一个下属国的公子认输,这成何体统!
其他各国也神色不一。
没料到这江国太子竟真如传言一般,资质平庸,六艺不精。便是以容色闻名天下的卫国公子卫筠,也写得一手好书法,绘得一手好丹青呢。
想来那貌丑的传言,也是千真万确了!
第2章 流觞2
洛凤君神色数变,嘴角抽动了下,立在原地,仍不肯动。
“洛兄。”一道腰间佩剑,身着乌色儒袍的人影走过来,含笑道:“此处风大,我已命宫人在水榭内准备好上等的茶点,请洛兄先随我去休息如何?”
这人生得相貌堂堂,眉目清朗,通身儒雅之风,乃和洛凤君、卫筠、江蕴并列南国四公子,以文章著称的陈国公子陈麒。
陈麒三十岁左右,在四公子中年纪最长,此前一直籍籍无名,三年前的流觞宴上,凭一篇批判齐国国主荒淫无度的《青雀赋》名声大噪,受到各国名士追捧。在做文章上,陈麒也是出了名的努力刻苦。
据说为了写成那篇《青雀赋》,他曾连续数月每日只睡一个时辰,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认真推敲不下百次,光废稿就堆积了大半个宫殿。
因为这份超越常人的刻苦努力,陈麒在学子中名望很高。
流觞宴既在陈国举行,身为陈国二公子,陈麒自然有维护秩序的责任。他出面,是想尽快结束这场争端,免得伤了诸国和气。
洛凤君却只轻慢的看了陈麒一眼,并不理会。
洛凤君是洛国世子,而陈麒只是陈国一个公子,虽然同为四公子,但细究起来,洛凤君无论身份地位都要远高于陈麒。
洛凤君性格又出了名的傲慢,这等反应,落在旁人眼里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站在陈麒的立场上,被人当众如此拂脸面,不免有些尴尬。但陈麒却神色泰然,毫无怨怼尴尬之色,依旧好言的请洛凤君去休息,品尝糕点。
“洛兄。”
这时,又一道人影翩然走了过来,玉冠束发,一身雪白锦衣,生得眉如墨画,唇红齿白,如皎月般引人注目,正是卫国世子,南国四公子中以“容色”闻名天下的卫筠。
“陈兄所言极是,正好我也有些乐理上的问题想请教洛兄,洛兄今日就屈尊降贵,教我一教吧。”
和洛凤君的孤傲,陈麒的板正不同,卫筠天生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时眼尾斜挑,配上他绝世的容貌,让他有一种别样的蛊惑力,就算是世间最铁石心肠之人,恐怕也不忍拒绝他提出的要求。
在陈麒和卫筠共同劝导下,洛凤君最终扯了下嘴角,抱琴朝水榭轻施一礼,转身离开。
公孙羊隔帘望了下自家殿下。
江蕴始终眉眼低垂,盯着手中书卷,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
陈国主事官为了化解尴尬,忙吩咐众人去准备下一环节比试的道具。洛国随行的大臣则战战兢兢的登上水榭朝江蕴谢罪。
江蕴只淡淡道了句“无妨”,便垂目,继续读起自己的书来。
洛国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殿下是余怒未消,还是真不在意,只能抹了把汗,忐忑不安的退下了。
下一环节是文类比试,如乐类比试一样,毫不意外,由陈麒拔得了头筹。
陈麒当场新作了一篇文章,行文瑰丽,立意新奇,赢得了所有点评名士的认同与喝彩。
即便如此,他也不见丝毫骄矜之色,反而耐心的和诸国学子交流文章上的问题,和洛凤君的目中无人形成鲜明对比。
有人忍不住称赞:“都说江国太子德名遍天下,肯屈尊降贵,礼贤下士,依我看,骥才兄才是真正有容乃大、有古时君子之风的济世之才。”
骥才,是陈麒的表字。
陈麒忙正色道:“足下慎言,殿下身份尊贵,如天上月,骥才不过尘泥之躯,岂敢相比。”
忽一声嗤笑。
有人道:“这话倒也不错。你一个贱婢所生的庶子,上不得台面的低贱血脉,即使写得一手好文章又如何,真论起尊卑,只怕连给江国太子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江国太子十一岁便能做出《江都赋》那样惊才绝艳、令天下名士争相传抄的文章,你写的那什么鸟雀赋,看着文采华丽,实则辞藻堆砌,东施效颦,连人家的皮毛都不及。南国四公子,哈哈,还真以为得了个文公子的名头,就能除掉身上的马粪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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