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琅认得凌湙身边的护卫,跟着酉一从小迳一路进了澄园最里一套院,凌湙一身黑氅,墨玉束发,清泠泠的正坐在小园中的石桌边,两边升了炭火,左右暗处都站了人,影影绰绰似有不少,寂静的让人不敢肆意窥探。
凌湙让上了酒,红炉小火温着,又摆了些陈氏曾念过的各人喜爱的特色菜品,挑了宁琅的喜好上了一桌,见宁琅站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不动,便笑着请他入座,“三哥这是怎么了?这眼神看着我呢?”
宁琅那被灯火映的明暗的脸融入亭中,举步顺着凌湙手指的地方撩袍坐下,眼睛却始终没从凌湙身上转开,声音有些紧绷低沉,“你变得让我不敢认了,小五,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的?”
陈氏爱子心切,将凌湙异于常人的变化,全都归结为幺儿天姿聪颖,敏学非凡,可宁琅却看的清楚,眼前的五弟是聪颖非凡,可非凡的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纵观宁家祖上,不乏英雄盖世的,否则也做不到柱国公的高位,然而,那都是有迹可寻的一种循序渐进,没有似凌湙这样,突然异军突起,近似妖孽般拨风弄雨的。
宁琅到现在也没说服自己,眼前这个小儿会是自己的五弟。
凌湙给宁琅倒了一杯酒,自己则仍喝的茶,“三哥想知道什么?”
这是兄弟二人头一次背着陈氏会面,有些话自然也就能撕掳开了说,凌湙并不怵他怀疑,眼里一派坦然。
宁琅抿了口酒,对着桌上全是他爱的菜色也无甚味口,寥寥动了几筷子,便撂了箸,抬眼定定望向凌湙,“你并未进过学,也未习过武,便是进了学,习了武,也万没有达到你这样精通的,所以,你这一身本事,是什么时候得的?小五,别人看你十五六,可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你今年才几岁?你的时间来不及让你这样优秀,母亲偏爱于你,从不往深处想,可我不行,我只要一想到你短短时日,就能有如此成就,却不知哪得来的一身本事,我就慌的很,小五,我也练武了,偷偷练了好几年,可我曾向酉二打听过,他说我在你手里过不了三招,小五,你到底是谁?”
凌湙盘玩着手里的茶盏,嘴角带着一抹好笑。
终于有人敢直接这样,当面的表达对他的疑惑了,他还当所有人都接受了他的天赋异禀呢!
宁琅静静等待着对面人开口,而凌湙也未让他等太久,声音幽幽传来,“我叫宁正雍。”
这就是凌湙从来不跟人说的真实姓名,也是他前世出生起,记录在户口薄上的真名,后来去了边境线上做任务,宁正雍这个名字就被死亡了。
他后来有过许多代号,宁正雍便在一次次的改名换姓里,被渐渐遗忘了。
而他从来到这个世上起,就翻看过宁家的祖谱,从此,更将这个名字捂的紧实。
宁琅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砸落在地,身体不自觉的离了石桌,站离了凌湙面前,一时竟呆怔的望着他,喉咙里似堵了块痰似的,根本透不出气来,脸憋的通红,一脸不敢置信,“你……你……你说你叫什么?”
凌湙重新给他摆了个酒杯,指着对面的凳子,“坐下说,不要慌。”
宁琅却根本挪不动身体,僵直了脊梁刻板的重复着询问,“你叫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凌湙叹了口气,终于抬眼正对上他惊吓的眼睛,“宁正雍,我从出生第一日就知道自己叫宁正雍。”
可不,谁会像他这样带着记忆转世呢!
宁琅只觉得脑子不能转了,喃喃道,“这……这,这不可能,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凌湙没打断他,也没再解释,放他一人纠结个够,因为从这个名字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对自身上的一切怪异,都不需要再费力解释了,宁琅会自己给自己按个好的答案的。
为什么呢?
因为啊,宁家第一代开府功臣,宁老柱国公的名讳,正是正雍二字。
宁正雍,宁老柱国公的名字。
他是不相信人有前后世的,然而,他自己就是前后世的验证者,于是在宁柱国公的名字一事上,他其实也不大理解这样的巧合,或者说,也只能将这样的重生归类为巧合。
他不信命由天授,自来所学的一切知识手段告诉他,人想要活的好,凭的是自己的努力,而非所谓的天命因果。
重名而已,前世被死亡,今世隔着辈,也许宁正雍这个名字,注定就不是他的,所以,凌湙并不在这个名字上有多纠结。
可他不纠结,不代表宁琅不纠结,人已经纠结的傻了,脚僵硬的动都不能动。
理智告诉他不能信凌湙的话,可直觉叫他最好相信,不然解释不清他五弟这一身的本事从何而来,除了生而知之。
可生而知之也总得有个来处,若这个来处就源于这内里的灵魂,来自宁氏祖祠呢?
宁府后人不争气,每年祭祀宗祠时,身为族长的祖父都会领着族人,祷告祖宗庇佑,再降下一个能与开府柱国公媲美的子孙,来延续宁家的荣光。
然后,年近五旬的母亲怀孕了,生了一个年纪最小,辈分极大的幺弟。
宁琅自己给自己想出一身汗来,定定的望着凌湙,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你还记得什么事么?”
总不能只记得个名字吧?
凌湙眨了眨眼,笑的一脸和煦,“硝烟弥漫,断尸残檐,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游走?”
卧底的日子哪有平静可言?
因为经历真实,说的人便也语气真实,如临其境。
宁琅扑通一下跪了。
这就是他祖先的生平啊!
跟着开国君王建立大徵,一辈子马革裹尸,征战不休,数次与死亡交臂。
合上了,都合上了,这就能解释得通,小五这浑身本事的来处了,就是命里自带的本事啊!
凌湙上前将人拉起来,“三哥这样震惊做什么,只是咱们兄弟闲聊,话不过两人耳,母亲那边……”
宁琅头直点,“我知道,我知道,你、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说的。”
一激动就换了敬语,闹的他自己都红了脸。
凌湙给他夹菜,摇头让他保持冷静,一如从前便好,之后才终于说上了正题。
莫棐之肯定得跟闻高卓说宁侯府内的变化,段高彦那边必然不会帮着隐瞒,好在他也不知道宁侯府内具体情况,凌彦培那边好压制,毕竟人家要的是他的命,关键在凌誉那边,得让他闭嘴。
宁琅捏着凌湙递来的盒子,里面是临走前左姬燐给的药,吃了会让人陷入假死的那种,“如非必要不给他用,告诉事情的后果,给他个选择的机会。”
他若不懂得闭嘴,从此京里的闵仁遗孤就只能是凌彦培了。
之后又道,“府里的那些人,我会让袁来运都交给你,到时候就说,是你见府中护卫日益懒散,特地去的西山那边挑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咱们家的部曲,你挑来用天经地一,没人会说你不合规制,西山那边本就恶徒横行,他们行事凶狠也有解释之处,总之,你咬紧了府中那些人是你的就行。”
宁琅食不知味的吃着东西,心中涟漪波浪似的翻滚。
怪不得小五一回来就要用西山部曲,因为那里的部曲,根本就是他自己亲自放去的,那是一群跟随老国公征战四方的旧部后代啊!
没人比他用那些人,用的更顺手。
凌湙且不管他心中的惊滔骇浪,只顾着排布自己的事情,一招手就让酉二将人带了上来。
宁琅是不认得齐大姑娘的,便是凌湙也不认得,且这个时候他也不准备揭穿她,只盯着委顿在地的女人道,“柳绮,你可以不开口说话,我也不需要你开口说话,只要你在我手里,闻、齐两府就会派人来与我交涉,你放心,我保证你不死。”
那女人的脸全隐在烟灰色帽兜里,零星漏出一点乌发,看出是个挺年轻的姑娘,抱膝蹲坐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身体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怕的,一直抖个不停。
宁琅皱眉望着地上的女人,疑道,“抓她做甚?”
凌湙笑道,“给你谈条件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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