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落在容见的眉尾,很轻地抚弄了几下,他觉得自己画的不够好,因为是第一次替人画眉。
明野平静地想,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也会失神。
容见令他失神。
*
容见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阔大的莲花殿中了。
他没有睡好,像是从什么地方跌坠,突然惊醒。
大约是明野抱着自己回来的吧
容见模模糊糊地想着,上山途中,似乎有那么一两秒的清醒。
出没于太平宫的人都很习惯熏香,每个人身上都香气环绕。明野身上是没有香气的,只偶尔与自己待在一块,会沾染上很少一点甜桂的味道,风一吹就散了。一般都是那种很冷的气息,反倒让容见记得很清楚。
灵颂在他身旁守着,是第一个发现容见醒过来的人。
外面还有侍卫,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殿下醒了?”
容见含糊地应了声。
等待容见的时候,灵颂已在车上睡了一个时辰,现在头脑清醒,半点也不困。回来之后,她先向竹泉请教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得知公主今日在外人的印象里都是穿着海青做佛礼,本该是要为容见换上海青的。
竹泉却说不急。且周姑姑平常都不让人贴身侍候公主,灵颂觉得其中必然有什么要紧的缘由,所以也没有妄自决定。
所以,容见一醒,灵颂把那件明黄色的海青推到自己面前时,他还非常不解:“这是什么?”
灵颂道:“竹泉大师说今日公主都是穿海青礼佛的,那……做戏也得做真一点。”
容见“啊”了一声,但也无法拒绝,毕竟出门玩就要付出代价,他穿还不行吗!
穿好海青,容见也卸下头上的首饰,仅用一根青色绸缎系住头发,不过脖子上的璎珞还是不能摘,得挡住喉结,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清静素淡,像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
果然,推开侧殿的门,竹泉一看到这样的容见,就很不委婉地嘲笑道:“早晨还说不当小尼姑,晚上不还是要当?”
容见:“……”
他见识虽然少,也没见过哪个佛教大师这么记仇,甚至怀疑这人是刻意报复。只有竹泉这样,但竹泉今日帮了他很多,容见又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道了很多句谢。
竹泉点头道:“嗯,知道贫僧帮了你这么多,知道感恩了。”
然而小尼姑谢了大师,一错眼就又去了明野的身边。
明野方才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
他看到容见走了过来,似乎也颇为新奇,看了好几眼,才说道:“殿下醒了,臣也该回去了。”
容见想留他来着,又觉得护国寺内并不安全,难保没有认识明野的侍卫,还是离开为好,便很轻地点了下头。
明野站起身。
容见才从睡梦中醒来不久,眼睛还是湿漉漉的,那么信任的、含着恳切地望着明野:“那我在宫里等你回来。”
明野说:“假销了,明日就该回宫了。”
他们这么说话时,竹泉的脸上没有平常的笑意。
推开那扇小门,竹泉看到明野的第一眼,堵着门没让他进来。
他说的是:“施主杀意太重,浑身血腥气,不宜进寺。”
明野不会把怀里的容见交给任何人。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竹泉修士,他从前听过这个名字。
有人说竹泉有看破天命之能,乱世将起,许多人想让竹泉选自己为真龙天子。
明野没见过竹泉。他没去过庙宇几次,在道观中杀人,从未祈福求拜,没有丝毫敬畏。
不过怀里抱着容见,明野将那把才杀了人的佩刀丢在门外。
竹泉不得不退让。
他对人有天然的感知。明野不是恶人,却比恶人更可怕。寻常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而明野是不可被感化,不能被打动的人。他有着坚不可摧的意志,他不嗜杀,也不慈悲,他是没有欲望的人。
竹泉能看到他身上的天命。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竹泉觉得可怕。
*
见过竹泉,听他讲完明日的祭祀事宜后,容见才觉得痛苦。就像每一个逃了晚自习的学生,都会为了积压下来的作业而流泪。
首先要熟悉祭祀的器具,毕竟明天是要在众人面前主持的。
陈嬷嬷方才还在打瞌睡,此时已经醒了过来,凑到容见身边了。
容见想到今天的事,确实幸亏陈嬷嬷的帮忙,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但作为交易对象,而且肉眼可见还会持续很久,容见愿意付出一些东西,持续收买陈嬷嬷。
他想了想,对身旁的人道:“今日之事,多亏了有嬷嬷相助。本宫感恩肺腑,等明日回宫,嬷嬷不如挑几件喜欢的东西。”
还好心地添了一句:“年礼不是不行,不过拿出去怕被人发现就不妥了。”
毕竟有太后看着,容见不可能明面上赏赐给陈嬷嬷,东西过不了明路。
陈嬷嬷越发恭敬:“老奴这般大的年纪,怎么还会贪图那些身外之物?”
容见还以为她是托词,没料到陈嬷嬷又试探道:“殿下今日出去,怕是有要事要办吧。若是那等天大的事,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力是老奴的福分。”
容见:“?”
什么天大的事?
略思忖片刻后,容见反应过来,猜出陈嬷嬷的意思,估摸着对方是以为自己这趟偷跑出去是为了朝廷上的事,比如成婚诞子,再谋划让皇嗣登基……
不好意思,他就没那个功能,容见面无表情的想。
陈嬷嬷被容见抓住把柄,事情也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也歇了再为太后效劳的心思了。
太后年事已高,且为人口善心恶,倒不如长公主年轻气盛,宽容大方。
陈嬷嬷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于是道:“日后若是殿下再有什么要事,直接吩咐老奴就是了。”
容见也不可能对她解释什么,高深莫测般点了点头。
毕竟在这样的地方,装聪明总比在外人眼里真不聪明好点。
*
明野的记性很好,他不需要有人引路,只走过一次,便穿过那条隐秘的小路,走到后山的门前。
他推开门,拾起一边立着的刀,刀柄上已沾了露水,握起来是湿的。
下山的路很狭窄,无星无月的夜晚,也看不清台阶的具体方位,下山变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
明野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曾在很多个这样的夜晚独自前行。
最开始的时候,明野想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那样的天赋和忍耐,他可能早已在年幼时死去。他离开那样的命运,也因此被别人选中,作为棋子。
明野想要不再受人掌控地活下去。
这样的世道,明野简单的愿望却很难实现。
成为至高无上之人就可以。
明野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他一直在做正确的事。从生到死,有记忆以来,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也许会身处险境,是当下最妥当的那个。
如果做一件事没有丝毫风险,也不会有什么得到。
明野不觉得那些失去不可接受。他连命都赌过那么多次。
下山的路走了很久。
上山的时候,明野没有感觉到台阶很长。他的怀里抱着容见,灵颂跟在身后,手里提着灯笼,借着那点昏黄的光,明野将容见的脸看得很清楚。
容见像是很美丽的泡沫,从翻涌的湖水中被风吹起,落在明野的掌心。明野知道他有多易碎,竟不知道怎么对待才能保护好他。
他开始不愿意失去。明野不是那类会逃避现实、逃避自我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失去的是什么。
对于明野而言,选择是很简单的事,难的是作出一个明知错误的决定。
他决意留在容见身边。
明野不会永远做正确的事。他在犯错,他在走与之前不同的路。这条路崎岖不平,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明知是错还要去做也是人类独有的品质之一。
明野正在失去那些很纯粹的动物性,他却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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