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见听了后,很平静地承认道:“是我做的。”
容见了解《恶种》里的男主角,因为他看过整本书,但是当纸片人变成一个实际存在的真实的人,他也不会认为自己和对方神交已久,袒露心声。
让他信任的人是明野。
在留观阁的两个时辰,容见没有说过一句话,静看事态发展,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明野开口讲了几个字,他就有源源不断的话想要告诉对方。
容见想着这几日做的事,讲了个大概:“我很讨厌徐耀,想让他离开太平宫,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想了很久,才想出现在的办法。”
明野只是听着。他知道容见想要对人倾诉。
初听到这件事时,他就觉得奇怪,再想到容见前几日的种种行为,也能猜出个大概。
是容见设的局。
听容见一点一点打算,怎么对上时间的时候,明野有些失神。他不会说,容见可以提前告诉自己,他会帮他,过程不会这么惊险。甚至从一开始,这件事就不会这么计划,犯错的人是徐耀,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让容见以身为诱饵,处于险境。
他也不会说,本来徐耀很快就会消失在上京了。
明野准备好了要怎么做。他的理由很简单,徐耀让容见很困扰,容见没办法读书,课程也耽误了很多。他答应容见,为他补习功课,让他在仰俯斋也能轻松地应对学业。
承诺过的事,明野就会做到。徐耀是这件事中的阻碍,他就会除去。
但事已至此,容见自己解决了这一切。
明野将要做的也不必再做了。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容见似乎对自己毫无防备,就这么苦恼着、忧愁着,将那些事全然告诉自己。
也不是不聪明,这样的险棋也敢下,却还是这么天真。
说到最后,容见也不可能讲出他害怕的缘由,他无法把身份告诉明野,但还有一件别的事。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于容见而言,更有一种不被别人看到的无形的恐惧,他似乎正在被这个世界驯服。
容见望向明野,缓慢地眨了下眼,连他自己都那么不明白的事,也不知道明野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
忽然之间,容见又想起《恶种》这本小说,书里明野虽然有天神遗族的身份,但他从小被狸猫换太子,在族外长大,并未习得族中的异术,他的父母、族人喜欢的是被换掉了的孩子。
一无所有的明野也走到了最后。
容见的手腕搭在明野的掌心,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夏日将尽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时候,他觉得明野的手很冷。可现在快要入冬,明野的体温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他却觉得变得温暖了许多。
他笑了笑,有些泄气的意思:“如果是你的话,是明野的话,一定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好像做这些就会很差劲。”
明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殿下很厉害。”
容见疑惑地望着他:“什么?”
明野握住了容见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很轻松地将容见的手腕圈入其中,微微用力,容见就“呀”了一声,仰起头,皱着眉,有点不高兴地望着他。
他都这么倒霉了,这个人怎么还欺负自己!
明野道:“你看,连臣都可以轻易伤害你。殿下是怀中抱刀、不知出鞘且单薄之人,身处群狼环伺中,仍不愿以别人为诱饵突破重围。伤人者易,伤己者难。殿下是愿意为人伤己者。”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令容见刻骨铭心。
明野的手中提着灯,澄澈的灯光照亮了容见的脸。也许是今日在外面待了太久,容见面颊上的妆容也掉了一些,抹的脂粉并不比他的肤色要白,嘴唇上沾着深浅不一的朱红,这样半褪而未褪的妆容,露出少年锋利的五官,却衬着美人本身的情态。
容见有一张极秀美、极漂亮,会引人心神摇曳的脸。
明野抬起手,轻柔地替他理了理鬓间略有些散乱的乌发继续道:“如果是臣处于殿下的位置,一不会以自己犯险,随便使一个宫女太监,引诱他说出相同的话即可。不过,协同商议谋反者同罪,殿下怜悯别人,只会以自己为诱饵。二,臣也不会就那么放过徐耀。如果令陛下在盛怒之下将他处死,引起与太后间的猜忌,他的死比活着更有用。殿下刻意令他饮酒,是为了留他一条性命吗?”
他就这么一句一句,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有一瞬间令容见毛骨悚然。
明野太敏锐,也太可怕了。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容见曾想过而没有做的事。
在此之前,容见每多认识明野一点,就会将他从小说中的纸片人身份剥离出来几分。
明野是手艺很好的叮当猫,是沉默寡言的侍从,是逼着他喝药的益友,是辅导他功课的良师。
他也是《恶种》中的主角,在群雄逐鹿中,扫清无数障碍,最后得到天下之人。
这可能是容见很少会看到的,明野并不完全收敛,在他面前展示真正的自我。
一个人的成长是连续的,不是一蹴而就。在《恶种》的小说开始,明野的性情就与结局没什么不同了,他的冷淡与寡情早有预兆,待人如此,待己也如此。
所以他从少年时就是这样的人了。
明野搭着眼帘,他的眼眸很深,像是这无星也无月的夜晚,就那么凝视着容见,他问:“殿下现在害怕吗?”
容见坦白道:“有点。可是……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还搭在别人身上,要需要这个人扶着,再谈及害怕这个人不是自欺欺人吗?
明野忍不住笑了:“殿下太心软了。”
容见半垂着眼,看到火焰在灯罩中摇晃着,就像他此时跳动的心脏。
明野轻声道:“所以殿下问臣做的对不对,臣会说不对。但殿下所做的,是臣做不到、也不会去做的事。”
容见怔了怔,他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豁然开朗,有点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叽叽喳喳道:“啊,你讲得我好像很厉害一样,让我都有点飘飘然了……”
明野提着灯,陪伴在他的身边,随他走完这一段很长的路。
最开始的时候,明野觉得好奇,在重新回到十八岁后,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容见是谁。
为了靠近他、观察他,明野做了很多不计得失的事。
他觉得容见柔弱、娇气、做事莽撞,不计后果,经常会事后反悔。但容见就是这样的人,觉得明野危险,想要远离,又会在背后斥责那些意图不轨的侍卫。做自己很不擅长的礼物,花费很多时间,却没打算告诉这个人。
容见是奇怪而矛盾的人,明野站在他的身旁,长久地观察着这个人。
看得时间久了,似乎也不自觉被他的美丽所吸引,因他的矛盾而不解,有时候会被他的天真而诱惑。
明野的身上有一种很敏锐的动物性。就像狼天生就会捕猎,候鸟破壳而出就知道迁徙,他太过了解人,也太会成为人。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刀法轻功也臻至完备。他没有什么欲望,反而做到了了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一切,是更纯粹的人。
所以明野不是太阳,也无法成为太阳。但至少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愿意为容见提灯,照亮前路。
*
不久前还热闹至极的留观阁此时已经冷清至极,公主先行,太后也离开了,侍卫将徐耀压入大牢,崔桂递完折子后也告退了。
费金亦终于不用再压抑怒火,强装镇定了,他冷冷地笑着:“朕还没死,这天下就叫人这样惦记着了。朕如果一时不在,江山归属何人还说不准。”
张得水站在他身后,小心道:“陛下何必如此忧虑。如今这天下,百姓只知“费”字,而早已忘了容。不过是些老顽固在固守从前,可见,费家江山必然千秋万代。”
费金亦依旧闭目养神,这么些奉承的话也不可能讨好的了他这样的老狐狸。
张得水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说:“太子病了这么些日子,孤家寡人在宅子里苦熬。奴才听人传来消息,太子在病中都十分思念陛下,惦念着给您请安,这般纯然的孝心天地可鉴,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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