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也早已被入侵的北疆人占领。此次前来的军队中有七个部落,但只有羴然人为主,四王子申袇携仆从谋士住在太守府中。
府中灯火通明,昼夜不熄。很多打了一辈子仗,却从未踏足过大胤国土的羴然人啧啧称奇。他们见过北疆外的大胤人,觉得那里的土地也没有比草原、比他们的家乡好多少,贫瘠到几乎种不出什么,大胤人的体格还格外瘦弱,被迫在风沙中历练得强壮。
原来真正的大胤是这个样子。原来可汗说一定要打下这片土地。这里是一个温柔乡,连秋日的风都是和煦的。
夜深露重,申袇在房间中与属臣参谋接下来的路线。
他有着羴然人残忍的天性,不够沉稳,也不认识大胤的字,只能靠谋士将地图翻译成他能看得懂的语言,而地方上更多的标志他却从未接触过,不知道其中的含义,而遍布的河流似乎也会成为阻碍。
羴然人不会造船,于水战也毫无研究。
但这些都没有打击申袇的自信,寒山城的一场仗令他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大胤人,瘦弱的不堪一击,连武器都拿不起来,甚至无需武力,只用恫吓,他们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申袇道:“一城之中,有十万青壮年的男子,竟毫无还手之力,连反抗都不敢尝试。他们不能算是人。”
谋士道:“王子所言极是。”
申袇哈哈大笑:“他们只配当我们的猪狗牛马,连奴仆都不能称职。”
羴然人将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当做他们的奴隶,而在申袇心中,大胤人不够强壮,安心种田行商,连成为他们奴隶的资格都没有。
他这样的轻视,又弄不懂复杂的大胤文字,只是说:“不用这么费心,大胤的皇帝会将一切拱手送上的!”
“慎言!”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从没有点灯的黑暗里间中传出,申袇扭过头,看到他的父亲,羴然人的领袖,草原上十三个部落的可汗,科徵阐从中走出。
科徵阐根本不在北疆,他将自己剩下的儿子布置在了那里,自己却随着四儿子来到了寒山城。
因为他知道这一仗是巨大的机会,在目前的形势中,远远比北疆重要的多。所以他舍弃了那些,隐藏行迹,只等真正的战争。
寒山城只是一个开始。
攻下寒山城后,科徵阐潜心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只有很少几人知道他在这里,外面的事都交给了申袇。
他的四儿子远不如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可四儿子却死在了两年前,死在了大胤人手中。
科徵阐不是想为他复仇,只是觉得可惜,在这样的机会面前,达木雅比申袇有用的多。
真是可惜了。
最初收到费金亦递来的消息时,科徵阐以为要么是假的,要么是大胤的皇帝疯了。
但费金亦锲而不舍,比起领土和城池,他更想借用外力,杀死和他争夺权力的孩子。
科徵阐不能理解,但他选择了接受,因为用传统的法子,从崇巍关突破了。
明野是一块硬骨头,科徵阐在等他暴露出弱点,但时间太长太久,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而现在有了更好的机会,可以饶过明野,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胤的半壁江山。
费金亦的许诺绝不只是一座寒山城,这打动不了他们,他承诺了很多,但科徵阐要的不仅仅是那些。
大胤内部空虚,没有多少兵力,可以一路直下。但科徵阐没有那么做,只是在等待长公主的来临。
这是交易,也是把柄。
一旦长公主到了他们手中,费金亦的把柄也会被他们牢牢掌握。科徵阐不会杀了长公主,而是养起来,让他为羴然人生儿育女。同时费金亦有叛国的罪名在他们手中,不得不暗地里帮助他们,撤走守卫,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得到大片领土。
然后停在费金亦的心理底线上,与大胤僵持,休养生息。利用攻占下来的大胤人提供财富,也重用大胤人,令他们施展才华。有才华的人不一定都是君子,任何人都可能公平地拥有,有才华的小人会为了金钱权势折腰。
所以他确实打算杀掉寒山城中的人,但不是全部,只是杀鸡儆猴,不会留下老弱病残,蓄养其他的大胤人,让他们为自己劳作。
大胤人与羴然人不同,他们有一些羴然人不会的手艺,但在那些铁骑兵戈之下,却没有反抗的能力。
科徵阐打算得很好,唯一的异变就是明野。
如果北疆还没有占领别的地方,明野就率领大军直接赶到,他们有可能丢掉寒山城,全军覆没,接下来的一切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不可能实现了。
有谋士提出了这一点,科徵阐将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和盘托出。
一年多的对峙中,科徵阐虽然始终看轻明野只有二十岁的年纪,却没有真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明野身上花的心思,甚至比在任何一个儿子身上都要多。
科徵阐道:“明野不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因为他很精明,也很会算计。这是他最大的优点。”
科徵阐已经六十有余,却还能和年轻人一般上马打仗,他是经验最丰富的猎手,所以了解年轻的对手。
申袇还不明所以,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肯定。
科徵阐饮了一口烈酒,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他知道其中一部分兵力来了寒山城后,第一反应是北疆现在正处于空虚中。一边是长途跋涉,不知输赢的仗;另一边是他自以为我们羴然人的根基,他会选择最有利的那个,他要彻底消灭北疆还剩余的人。”
崇巍关处留守的有科徵阐的三个儿子,他命令他们坚守,即使最后溃败而逃也无所谓,将明野拖在那里就够了。
申袇终于听明白了,他说:“那个杂种不会知道,草原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北疆的根基,是可以放弃的东西。”
为此科徵阐愿意再牺牲几个儿子,他有很多儿子,他们是他的血脉,也是他的手足,是可以用来消耗的武器。
科徵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大胤的疆域上,那些他魂牵梦绕的土地,只要时间足够,他就可以拿下,明野也无回天之力。
他是如此笃定,认为人生中最大的愿望即将实现。
然后,科徵阐就吃了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场败仗。比他二十二岁时,带领两千亲兵出征相邻部落,最后只剩十余人丢盔弃甲的逃回来还要惨烈。
在这场仗中,科徵阐失去了一切。
在不到一个月中,寒山城的城门被攻开第二次。
士兵从四面八方而来,涌入这座不算庞大的城池,被当做猪狗奴役的百姓不敢动弹,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科徵阐难以置信,明野竟然真的舍弃了唾手可得的北疆,千里迢迢赶来了寒山城。
除了明野,没有人能这么沉稳却凶狠地推进,像一把举世无双的尖刀,会劈开一切他所到之处的一切阻碍。
科徵阐败得这么轻易,这么意想不到。
但他并不认输。在认清目前的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后,科徵阐亲点了数百最精锐的轻骑,命令四儿子申袇为自己断后。
战场上就是这样,总要舍弃些什么。但只要留住一条性命,就会有重来的时候。
他才六十岁,可以达到八十岁,直到不能上马,他会将自己的权柄交给下一任继承人。
羴然人没有输,草原上的勇士永远不会失败。
只是明野是真的不能留了,该怎么才能杀了他。即使在逃命的路上,科徵阐也没有停止思考。
直到他看到不远处的追兵。
明野骑在马上,几乎就要追赶上来。他们从未离得这般近,近在咫尺之间。
科徵阐甚至能感觉到飞扬的尘土涌入自己的鼻腔,令他窒息。
明野手中拎着一个头颅,朝急速奔驰的轻骑中扔去。科徵阐没来得及细看,只辨认出那颗头的辫子上点缀的绿松石,是他的四儿子。
科徵阐没有时间悲伤。很快,那个头颅就被马蹄踏碎成了肉泥,再也寻不出踪迹了。
人与人之间,生前死后也并无什么不同,大胤人和羴然人都是由血肉构成的。
明野拔刀而起,那锋利的刃割下科徵阐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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