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见问:“怎么了?”
四福转着眼珠子:“这叫同流合污,就不怕殿下秋后算账了。”
这话说得是逗趣的,也叫花厅里与容见不亲近的那些也放下心。
灵颂瞪了四福一眼。
不过似乎也是这样,容见这么想着,只打算略打几把,让他们放下心,意思是等过了正月也不会惩罚他们,于是走了过去,随意地说:“本宫就同流合污一回。”
他的视线停留在桌上,问道:“这是什么?”
是叶子牌。
好像也不太难。
最开始的几把,陪玩的人还都收敛着,努力想让容见能赢。本来和尊上玩这些,是不可能自己赢的,都是送银子出去。但长乐殿里宫女太监的年纪都小,这些功夫没有学到家,兴头上一不小心就赢了。
小宫女正心惊胆战着,却见长公主输了也没恼,反而从锦囊中拿出金银锞子给了自己,便大胆了起来。
十几岁大的孩子不知分寸,玩到最后,容见将手中的叶子牌一摊,又掏出空空如也的锦囊,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输完了,一个子也没了,你们自己玩吧。”
其实那些金银锞子本来是容见特意找内务府要的,就是打算明天给宫中的侍从。
临走前,容见叫灵颂明日再拿些自己,还有些没赌钱的要给。
灵颂答应下来,又说:“也就是殿下仁善,脾气好……”
容见笑着道:“正过年呢,你也去玩吧。”
于是一个人回了寝宫,正推开门,却瞧见房间里立了个人。
是明野。
容见一怔,连身上的披风也来不及解开,走到他面前问:“你来了很久了吗?”
明野笑了笑:“没等多久。今晚不用当差,就想来看殿下。”
容见今日穿了件大红的裙子,裙摆用金线绣了凤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容见有些懊恼:“早知道你来了……”
话却没有说完,明野问:“我来了就怎么了?”
容见道:“我就不和他们打那么久的叶子牌了。”
本来输就输了,容见愿赌服输,金银锞子也是要给他们的,但明野一问,容见就有点告状的意思:“我不会打,银子全输光了,后面一把都没让我赢。”
明野“嗯”了一声,也谴责那些人太过分,语气很轻松:“下次叫我一起,给殿下喂牌。殿下从头赢到尾,一把都不输。”
又很自信,仿佛无论玩什么,有他的帮忙,都能让容见一直赢。
这算什么……容见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么喂牌,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都是没影的事,容见没想太多,和小宫女小太监们在一起消磨的时间也算得上愉快,但一想到寝殿里等着的是明野,还是后悔没有早些时候进来。
他仰头望着明野,眼睛很亮,随口出着主意:“你装作猫叫,我不就知道了?”
这样的办法,只有容见想得出来。
明野却似乎当了真,他说:“臣不知道怎样的猫叫才能算是提醒,殿下知道吗?”
容见解开披风,撂在一边,他被忽悠得团团转,想着的确如此,可以借此机会和明野定下暗号,便“喵”了一声。
又软又甜,像是比最娇气的小猫还会撒娇。
明野神色认真,他作出非常客观的评价:“太轻了,臣没能听清。”
容见没有怀疑:“喵。”
“是不是太短了,听不到怎么办?”
“喵喵喵。”
“嗯,我又忘了。”
“喵喵?”
……
“刚才走神了,殿下再喵一个听听。”
凶神恶煞的一声:“喵!”
一两次就算了,来了六七次,容见是好骗了点,又不是真的小傻子。
明野道:“毕竟臣不聪明,不像殿下这么……”
话说到一半,坐在软塌上笑了半天,这次是真心话:“殿下比猫可爱。”
容见:“……”
算了,看他这么开心,原谅这个人了。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太过旺盛,容见还是觉得热,便推开窗扇,外面是那棵常绿的桂树。
桂树的枝叶繁茂,上面留有未化的积雪,偶尔会展露出一些深邃的翠意。
不知为何,园子里只有这样一棵桂树,没有栽种很多,不会成林,孤独的一棵,立在容见的窗前,像是永恒的守护。
“殿下。”
容见听到有人叫自己,回过了头。
明野坐在他身边,不知何时,他们靠得这么近了,他的语气有些散漫:“前些时候,有事出宫,看到有个铺子在卖不会轻易脱落褪色的口脂,我买了一些,殿下要试试吗?”
容见呆了一下,明野的话令他想起刚来到这里时的窘境,他的口脂掉了一半,用明野做成的扇子挡住下半张脸,才勉强糊弄过去。
他现在已经很注意了,但偶尔还是会吃掉口脂。
容见“哦”了一声,他先说的是“谢谢”,想从明野手中接过那个小巧的圆盒子。
明野却随意地收回了手,让容见落了空。
他很少会这么做,容见有些疑惑,歪着头,看向明野。
明野拧开盒盖,半是认真地问:“我想给殿下涂,可以吗?”
也没等容见的回答,继续道:“殿下是觉得臣会涂得不好吗?上次画的眉毛,殿下好像很喜欢。”
他这么漫不经心、逾矩的姿态,令容见无法回答,他的脸很热:“不是那样的。”
……太亲密了,和握手、拥抱的含义不同,连容见这样迟钝的人,都能立刻发觉其中的不同。
明野的手段和话术比容见高超太多,很擅长断章取义:“那就是可以吧。”
容见无法拒绝明野,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明野背光站在容见面前。
昏黄的灯光模糊了一切,也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暧昧。
在此之前,容见的神经很粗,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现在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明野的手指沾了一些口脂,他们对视了一眼。
明野有一双很冷的眼睛,他看什么都没有太多感情,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吞没所有、不能被光照亮的湖泊。
然而这样的一双眼睛,在对视的时候却总是很温柔,落在容见身上时,仿佛别无他物。
让容见觉得自己是如此特别。
他有些承受不住地移开了眼,看向了窗外。
夜晚的雾气淹没了一切,檐下的灯笼,低垂的天幕,消失的月与星,什么都很遥远,什么都不能接近,能让容见有明确感知的,所有的人与物,全都与明野有关。
容见感觉到唇上原来的口脂被抹去,动作很和缓。
明野的手指很粗糙,大约是从小练刀的缘故。前些时候拉弓射死达木雅时没有戴扳指,中指和食指留下很深的刻痕,最近才完全消失。他的左边无名指靠下的一截指腹处有一道两厘米左右的伤疤,抚摸容见的皮肤时,会有微微的刺痛感。明野身上暴露在外的,每一个细小的伤疤,容见都会留意,其实没刻意想过要记,但是总不会忘。
容见想问每一个伤疤的来历,又担心会不会冒犯到明野,这样迟疑犹豫,他是一个不果决的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容见和明野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一般朋友的尺度,他们太亲密了。
容见重新抬起头,很专注地看着站在身前的明野,那些混乱的思绪,从所未有的感情就像外面的大雾一般,也要将容见淹没了,他摸不着方向,找不到出口,只能依赖眼前的人。
他的眼睛眨得有多缓慢,心脏跳动得就有多剧烈。
大脑会骗人骗己,心却太诚实了,只能依靠本能,反而不会撒谎。
随着胸腔震动的,是跳跃着的、喜欢明野的一颗心。
明野收回了手,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却令容见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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