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泉严肃道:“殿下,你与贫僧相识的这几年,贫僧有什么地方不靠谱过吗?”
他平日里都是和尚的慈悲怜悯,连贫嘴的时候都是那样,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连容见都有些意外,没料到一两句话会引起这么大反应,吓了一跳。
但认真地想了过后,又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了解竹泉的本性后,容见知道他是偶尔看起来不靠谱,实际上为人做事,都在掌握之中。
但他也下意识地忽略了竹泉所说的是“两年”。
长公主容见与护国寺的竹泉,应当是从出生就相识了。
竹泉搁下手中的经卷,轻声细语道:“那殿下就听贫僧一言。师父当年所说,殿下不得在二十岁前恢复身份,这话十分要紧。”
顿了顿,又继续道:“殿下千万珍重性命,却活了区区十几载,切莫辜负这样的大好人世。”
容见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严肃到这种程度,却也将这话听进去了。
他的二十岁生日是三月廿一,还有半年多,也算不得很久。
容见答应了竹泉,绝不会轻举妄动。
*
八月将过,天气微凉,午后的日光非常舒适。容见不是为难自己的性格,拥有自由后,他便不太顾忌那些规矩了。于是命人在廊下布置了张桌子,可以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处理公务。
申时刚过,崔桂有事前来,他打量了一眼周围,那些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顾之平反应稍有迟钝,过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此刻的情形,退到了院子的另一边。
崔桂微微皱眉,对他不太满意,但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上京城中的局势大好。崔桂是朝堂文臣之首,他已经决定推举长公主为帝,剩下的文臣便也得拥护。程之礼本来是不欲再理俗事,却也被说动,举办了那场天下皆知的七日论道,确定了长公主在礼法上继承皇位的正统性。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不可思议。崔桂懂得政治,也明白费金亦的为人,费金亦虽有抵抗,却不显得激烈,怕是正有大事酝酿。
但目前也无证据,崔桂心中担忧,没直白地说出口,只是将赈灾一事安排妥当,又问了容见在政务上不通达之处,举荐了几个地方官员,便打算离开了。
临走之前,他又想到了明野。
北疆还在僵持,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这是个麻烦事。如果明野能离开边境,彻底掌控这十万大军的动向,而不必抵御部落游牧骑兵,费金亦就不得不退位。
北疆的战事给了明野机会,却也拖住了明野回京的脚步。
崔桂在心中叹气,福祸相依,事有两面,不能只得好处。
他才打算起身告辞,一直盯着这边的顾之平就靠了过来。
他的年纪轻,才当了三个月差,这么要紧的筹谋,本来就是听不得的。但心里不大认同,觉得自己对长公主忠心耿耿,代长公主编写教令只是第一步,日后自然还是要办更要紧的差事。
崔桂最后道:“不知大将军何时才能回来。”
容见怔了怔,没有应答。因为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和怯懦,提起明野,想到明野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是如此的、如此的想念明野。
顾之平在一旁看到容见托着腮,遮住了大半张脸,也不应答首辅的这句话,以为他是不想被人看到厌恶的神情。
方才被无声驱赶,现在又听到崔桂如此倚重那个明野,此时此刻,顾之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话,尝试道:“臣以为,首辅口中的话,颇有些不妥。”
容见闻言抬起头,看了顾之平一言,淡淡道:“有何不妥?”
语调也很平淡,似乎只是有所疑问,叫顾之平生出无限勇气。
顾之平拱手道:“殿下还未出阁,大将军虽劳苦功高,但毕竟还是外男。首辅这般言语,也太轻慢了些。”
容见坐在桌案边,他垂着眸,神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是示意顾之平继续说下去。
顾之平心中一喜,越发觉得是自己说的有理:“况且,微臣只觉得委屈了殿下。”
容见:“?”
顾之平恳切道:“明野虽已官至大将军,却也不过一介武夫,将肖想殿下。而朝中大臣非但不加阻拦,反而乐见其成,岂非为了权势,出卖殿下。”
“微臣虽为小官,人言微轻,但陪侍殿下这几个月,知晓殿下身份何等金尊玉贵,他一个草莽之辈怎配……”
他这话没有说完,容见却已经站起身,走到顾之平的身前。
顾之平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缘由,也略抬起头,想要打量长公主的神色,却瞥见一旁那位掌管内务府的大宫女灵颂姑娘竟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顷刻之后,顾之平就明白为什么了。
容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很轻地笑了笑,随意地打断顾之平的话:“你是想要和明野相提并论吗?”
这么久以来,顾之平没有见过容见发怒的样子。
长公主很会宽恕别人,也擅长御下之术。即使官员犯下天大的错误,他也不会当庭惩罚,只是指出其中的缺漏之处,让大理寺按照律法办事,从不会显露出好恶。至于宫中的侍从,他便更加宽容。曾有一次,长公主去了一个不常去的园子。那里的小宫女第一次得见公主,非常紧张,不小心泼了热茶,还溅到了长公主的手背,长公主自己用帕子擦干净了,还说并无大事,让小宫女日后小心,这么点小事也别同教习姑姑说了。只有顾之平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顾之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会惹得长公主说出这样冷淡且隐含怒火的话。
他不明白。
只听长公主道:“抬起头来。”
顾之平不敢违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长公主。
日光照在容见的脸颊上,他半垂着眼,睫毛映在下眼睑处,看起来像是落下了一片青灰的阴影。
在这样和煦的日光中,长公主的美丽与锋利在他面前展露得纤毫毕露。
顾之平简直抬不起头了。
长公主依旧沉默着,似乎在很仔细地审视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公主这般认真的神色。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只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而长公主这么做,甚至不是因为他与那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只是他提起了那个人。
仅此而已。
顾之平一阵毛骨悚然,后背冷汗直流。他后悔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之平的浑身上下都僵了,才听容见漫不经心道:“你配提起他么?”
又添了一句:“明野文有状元之才,武已封至大将军,你此生不能及他十一。”
这话没有侮辱,而是事实。
顾之平这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一个身份尊贵,连自身被冒犯都不在意的长公主,却轻易被自己的三言两语激怒。
长公主此时冷淡克制的神态,突如其来的保护欲,都可以证明,他到底有多在意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明野。
终于,顾之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摔到地面,他爬起来,跪地道:“是臣失言,请殿下息怒。”
容见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回走去。不知为何,倒也没再生气,只是觉得不值得,不值得在这个人身上耗费心力,于是摆了摆手:“你以后不必来了。”
顾之平还有话要说,他不敢想象这么两句话就叫自己丢掉了引以为豪的差事,还想再求,灵颂却走了过来,低下.身劝道:“编修随我一同出去吧。”
*
自打长公主主事后,费金亦对于朝会之事越来越松懈,但到底还是皇帝,不能完全放任自由。
今日朝会之上,费金亦也算不得认真,打了大半个时辰的瞌睡,整个人昏昏欲睡,直到有太监突然闯入金銮殿中,高声禀告,说是边关告急,不容片可延缓,信使已至殿门前。
八百里加急,肯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崔桂心中一惊,将心神全放到了这个消息上。
小太监的嗓门大,又尖细,将费金亦从半梦半醒中吵醒,他打了个呵欠,召信使入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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