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这双眼睛。和任何人无关,只因为自己。
可是现在却似乎有了很微妙的改变。
依旧是很麻烦的事,但没有那么讨厌。
也许是太久没有等到回答,容见叹了口气,又想出明野方才话语中的缺漏之处:“我是公主,谁敢……”
他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被欺负的。
说到这里,容见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蹙着眉道:“你刚刚是不是就是在欺负我?”
明野移开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有吗?没有吧。”
他说着这么认真,容见又开始游移不定了,他说:“好像也是。”
明野没有那么恶劣吧。
明野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了,连眼睛里都有很明显的笑意:“殿下聪明了,但怎么又没完全聪明?”
容见倒也不至于连这句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觉得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真的就是欺负自己好脾气吗?
容见觉得自己仗势欺人的学问学得很差,都是因为没有人教自己,今天一定要让明野尝尝厉害。
他这么想着,挣开了明野的手,琢磨着接下来要说什么事,四福突然小跑着回来了。
四福的半只脚踩在门槛上:“殿下,饭菜来了……”
结果一进来,就看到公主和明侍卫拉拉扯扯,公主的衣衫略有不整。
这是他一个小太监能看的吗?
四福忙不迭溜了。
容见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别的了:“四福,四福你回来……”
你听我解释,我们刚刚是在吵架!吵架!
明野没忍住又笑了,被容见瞪了一眼。
嗯,有点凶,又很可爱。
*
下午上课的时候,容见不太高兴。
教礼记的先生叫号白山,书斋的学生都称呼他为白山先生,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学究,今日教书的时候突然谈到《内则》篇,讲着讲着,最后还是容见。
朝堂上的文人清客一流,自然都属意长公主,将希望寄托在容见身上。可其中很多人,虽然是这么想的,却并不把长公主当一回事,因为真正的皇嗣是长公主的孩子。长公主身份高贵,但也仅此而已,是高阁之上的花瓶,虽然美丽高贵,但却没有什么用处。他们只需要他生下孩子,便有了追随的目标。
而白山先生也是这样的看法。
在此之前,他对容见都很客气。但朝堂上为了公主婚约之事争吵不休,纷纷攻讦,白山看着这样的场景,便隐隐觉得是公主的不对。
如果公主当众向陛下请愿成婚,又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公主作为日后的一国之母,应当及早诞下皇嗣,而不是在这学与他无关的东西。
所以谈到《内则》,白山多添了几句:“公主身但重任,家事便是国事,当以婚事为重,不如多和命妇学习整顿内务,为日后做准备,老臣只恐耽误了殿下的时间。”
他自以为说的很平常,也不过是对学生的教育,而公主平常对先生们都很恭敬,也会虚心接受。那自己也是做了一桩为朝廷有益的善事。
容见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并没有得罪任何人,怎么还有人在朝上掰不过费金亦的手腕,下了朝就盯着自己?
有这样的道理吗?
容见搁下笔,从容起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山先生既然如此关心本宫的婚事,不如上书请奏,让陛下做主吧。”
“学生愿为先生研笔墨,递折子,绝不叫旁人扣下来。”
白山却从未上奏。
他不愿意再掺和进这等大事,自认不过是个五品文人,平日里编编书,教教课,就已颇为体面。至于上奏一事,自有那些阁老学士们仗义执言,而费金亦近日不堪其扰,斥责了好几个朝廷命官,又贬黜了几个。
白山又怎会赌上自己的官位前程。
只见他涨红了脸,颇为艰难道:“老臣自有打算。”
容见大约猜出他不敢上奏,刻意提高了语调:“哦?家事国事一体,先生一为儒生,二为朝廷命官,竟不愿担此重任吗?”
朝堂之事,仰俯斋的学生们虽还未正式当差,也有所耳闻,知道近日在争吵些什么,但不可能将那些事带到读书的地方。
没料到白山先生的一句话,竟叫公主这样应对下来。且在场之人也都不蠢,能从话中猜出些什么来。譬如白山先生这么劝诫公主,实则自己都不敢递折子。
白山也反应过来,勉强道:“上书之事,何等重要,老臣还有别的要紧事,即便是国事,也有轻重之分。殿下何必如此着急,是老臣失言了。”
容见就那么立着,他不坐下,周围人便知道他的态度。
书斋中一片寂静,一时无人敢说话。
容见的脾气很好,待人处事都是客客气气的。譬如齐先生那样的严厉,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常常斥责学生,容见也不是没被批评过,都是虚心接受,下次改正。倒叫许多人忘了容见才来那会儿,和一位孙先生对峙,也是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正如此时此刻。
费仕春坐在后排,他看到容见的背影,比屏风要高一些,十分挺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连裙裾似乎都是精致的。
他是高贵的长公主。
病中的时候,父亲将日后的打算告诉自己,费仕春才开始不能接受,后来意识清醒,忘了那个鬼脸怪人,又是狂喜。
因为他觉得这个法子完美无缺,不愧是父亲筹谋多年想出的计划。
至于容见,他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有容家血脉,费仕春本来是觉得又可怕又恶心,可回来读书后,一看到容见的脸,又觉得没什么了。
容见的模样真的很美。
这样一个人,会在一无所知中嫁与自己为妻。
费仕春难免有些轻狂和欢喜。他想要提前接触长公主,令容见喜欢自己,到时候成婚也理所应当。
没料到……他竟那么不给自己面子。
费仕春颜面扫地,阴狠地想,那么高傲,容见以为他自己是谁?
一个弃子,一个注定活不久的病弱长公主罢了。
日子还在后头呢。费仕春对着容见的背影默念道。
容见被全场人或明或暗地盯着,也不在乎费仕春的这双眼睛,他甚至没在意这个人。
这堂课是上不下去了,白山颜面扫地,容见虽然驳了回去,但心情也很差。
白山的话又让他想起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又过了一日,轮到下一节礼记课时,来上课的人却不是白山了。
新来的这位先生颇为年轻,刚三十出头,为人和善,学问很好,对待公主更是恭敬,不过也因为年纪轻,怕教书有人不服,所以只是暂为代课,这门课日后由谁来上,还需考虑。
容见觉得奇怪,因为白山不像是那种因为一节课丢了脸就放弃这样好职位的人,甚至上次下课前还若无其事地布置了作业,怎么也不像自己会羞愤辞职的样子。
难道是齐先生从中运作的吗?
齐先生知道白山突然交了辞呈,说是家中有事,身体难支,须得回老家修养,这么点小事,费金亦也没多问,直接同意了。
但走得这样急,又恰巧在与容见的事情后,齐泽清到真不知道了。
他说:“上次过后,臣私下找他谈过,他据不答应。臣也别无他法,准备再过些时候,看能不能以学问方面的原因,将他辞了,再选一个先生,没料到他就这么走了。”
“兴许是家中真的有事,倒也是好事。”
容见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可能是运气好,反正嫌恶的人走了正好。
天气逐渐转凉,日头也落得越来越早,容见有时候出门被套上厚厚的披风,总疑心自己在半路会被压垮。
太后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说是等到了下一个吉利的日子,容见终于可以出宫,去护国寺找竹泉复诊了。
对于太后而言,容见的病无关紧要,请佛礼才是要紧事。
而对于容见而言,请佛礼算什么,最主要是能出门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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