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见没打算把整件事都告诉周姑姑, 他稍微解释了几句:“没什么大事。徐耀喝醉了酒, 出言不逊, 被陛下撞见, 治了罪。”
周姑姑松了口气, 方觉得热,将斗篷脱了下来,问道:“殿下被他冒犯了, 没出什么要紧的事吧。”
容见笑了笑:“能出什么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这么说着, 隐约觉得奇怪, 连周姑姑这样在宫中长久经营的老人都打听不出来白天拙园里发生了什么,明野是从哪听说的?
但到底没往深处想,明野是当侍卫的,兴许是从同僚那得知的消息。
周姑姑面色柔和了些,但她本来就被吓得不轻,此时如惊弓之鸟,还是放不下心:“那徐耀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胆大妄为,还想和殿下……方才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四福,他说您找明侍卫有事。这大半夜的,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要明侍卫帮忙吗?”
是啊,大半夜的,他还要补作业。最主要这也不是他的错,明明之前几天,齐先生偶有来贴,都没提过这事。今晚一回来,就收到许多题目。明天上学,今天发作业,这合适吗?
容见镇定自若道:“回来的时候,收到齐先生的帖子,说是这几日缺课太多,要补回来。但是天色已晚,本宫现下又很疲惫,怕是点灯熬夜一晚上也学不完,就想找明侍卫帮帮忙。”
然而周姑姑是那类对小孩子非常放纵的长辈,只恨自己不会读书,不能帮忙,连声道:“殿下怕是饿了,明侍卫既是帮您做事,也该招待一番。我叫小厨房的人上些点心热茶。”
容见翻开继续看题,对着题目叹了好几口气,颇为发愁。
*
很少见的,明野是从门而不是窗户进入这座长乐殿。
公主屈膝跪在软塌上,不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的腿是分开的。明野不知道容见是从哪里来的,在他的记忆中,没有哪个地方的人有这样的坐姿,且连握笔的习惯都大不相同。容见很熟悉那样的握笔方式,可能在此之前已经使用了十数年之久。
容见讨厌繁杂的服饰,但回来后也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所以没有换衣服,但身上的衣服也被他用更舒适的方式穿戴着。罗袜没有系紧,长而繁复的纱裙堆在一边,仿佛云霞一般艳沉沉的颜色,露出一些很白的小腿,细瘦的脚踝。
仿佛伸手就可以握住。
明野移开目光,他也许该提醒容见留心一些,但这是在他自己的寝宫,似乎也没必要那么严苛。
容见本来不属于这里。
他再走近了些,直到身影落到软塌上,容见才终于回过神,眼睛忽然变亮,一副得救了的模样。
明野问:“殿下有什么要紧事要臣做吗?”
他低头瞥了下桌案上齐泽清写的帖子,不过一眼,就看出个大概。
当然是为了补作业。
在周姑姑面前,容见表现得很理所当然。但是要对明野开口式,容见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那番与圣人有关的大道理,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他仰着头,尽量想表现得很自然,但这件事又很迫切,于是折中道:“……先生,能不能帮帮学生?”
眼眸是湿漉漉的,很可怜的模样。
明野垂着眼,他身上穿着的绯红袍子与这样清静雅致的寝宫格格不入,像是流淌着的鲜血一般浓烈。
可能在这个世上,除了容见以外,没有任何一人会对明野这么不设防。
明野解下腰间的雁翎刀,提起笔,他说:“可以。”
虽然题目很多,眼前这个人很厉害,但容见觉得自己也不能完全放弃,咸鱼还得挣扎着翻身,他展开帖子,推了过去,问:“这个,‘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要怎么开题呢?”
明野不过说了三两句,容见就听得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解,然而一提起笔……
明野正在看剩下的题。
都是在今天的,说明齐泽清是在听闻留观阁一事,才送来的帖子。
这么急——因为觉得长公主容见是可塑之才,所以寄予厚望吗?
过了一会儿,容见搁下笔,伸出手,在明野面前晃了晃,犹犹豫豫道:“要不……先生再多讲两句吧。”
明野抬起头,看到他倒是填满了半张纸,就是写了又划掉,又继续重复,这样反反复复,还是没能成文一句。
容见理直气壮地想,可是他真的就是个文盲啊!读书也讲究个循序渐进,齐先生之前的作业也都是让他识文解字,怎么突然就跳跃到成文的阶段了。
明野看着容见的脸,不由地笑了笑:“我来念,殿下写吧。”
容见有些心虚地点了下头,虽然他最开始也是这个想法,中途出了点岔子,但总算重回正轨。
否则就算明野讲完到底该怎么破题,列举什么典故,按照他贫瘠的文言文整理能力,写出来也是一个大工程。
容见用笔蘸了蘸墨水,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字。
明野的语速适中,一句一句报给容见听。
然而容见对繁体字拿捏不准,自己写的时候,还会注意用熟悉的字,可明野报出来的生僻字他就有不会的了。
结果就是写了半天,一笔错了,只得重头再来。
容见有点泄气,下巴抵着桌面,慢吞吞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
明野看着他写的东西,里面有几个很奇怪的字,像是缺漏了比划,但是按照字形,却能猜出本来的含义,在之前的笔记中,容见也曾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要交给先生的东西,他都会很仔细认真,不会出现这样的缺漏之处。
明野抬头望去,容见偏头伏在桌上,长长的耳坠顺着桌子的边缘垂坠而下,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
明野说:“怎么会,殿下只是不熟练。”
容见还是没有起来,他有时候没有这样的自觉,以为自己这么辛苦的读书,还是个男子高中生,而不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装大佬。
果然,一时不察,容见的耳垂就被坠子硌到了,很痛,他皱着眉,“呀”了一声。
灯火照耀下,摇晃的耳坠闪闪发亮,很有吸引力似的。
明野也莫名被吸引,他说:“要我帮殿下把耳坠摘下来吗?”
容见终于爬起来,他怔了怔,点了下头,又叮嘱道:“那你要小心一点,我耳朵有点痛。”
不戴耳环的人,怎么能知道这种苦。
明野站起身,走到容见身边,俯下.身,他的手很凉,碰到容见的耳垂时,容见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想要避开。
别的好像没有太多感觉。
明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说:“好了。”
容见偏过头,看到明野就站在自己一边,耳坠在那个人的掌心。
他刚想要道谢,突然听到周姑姑刻意大声道:“陈嬷嬷,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晚来长乐殿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破门而入。
容见慌慌张张道:“完了完了!”
陈嬷嬷怎么突然来了,还像是强盗似的。
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着长乐殿的寝宫这么大,竟然没有一个能藏人的地方,实在是华而不实。
明野则在旁边看着。容见好像忘了,他们之间最常见面的方式是通过窗户,明野可以跳到树上,然而容见是现代人的思维,此时又门窗紧闭,他慌成一团,想着明野这么大个人要怎么藏呢?
衣柜虽然大,却隔了很多层。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容见看到自己的床,终于如梦初醒,拽着明野,把他推到在床上,蒙上被子。
明野也有被人这么摆弄的一天。
此时此刻,正像是高中生偷偷在家约会,家长忽然出差回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想着该怎么忽悠过去。又像是大家闺秀于深闺中私会书生,碰上丫鬟婆子闯门。容见脑子乱成一团,想这都什么和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还这么多。
他和明野可是纯洁的师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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