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你从前经常这样吗?”
灯火一船盈盈,眉目平静、姿容冷淡的女人一笔一划地誊抄着经文,并不说话。
直到天至破晓,她转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将笔搁在一旁。
“从前本是没有的。”
她正襟危坐,蹙眉道:“自从收了你们二人为徒,我已是第二次被罚抄经了。”
这话说的。希音和若谷面面相觑,对她挤出了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
实际上,希音结合《云舟记》,早就看出了卿舟雪和云舒尘之间一些暗流涌动的……情感。只不过碍于师祖一颗黑心,远比师尊可怕,希音难得地怂了,每日将此事闷在心里,甚至都没有和若谷分享。
若谷稍微单纯一些,将话本和现实分得很开。
自从分了两船以后,若谷瞧见卿舟雪的手腕有些僵硬,平日端茶拿东西倒是无事,只是对于较为敏感的剑修而言,她用剑时能感觉出来一点点偏移。
若谷已练剑多年,她自然知道这种感受。不管手腕再有力,倘若维持一个动作久了,也容易酸涨。对于练剑这样精细的活,影响便能从其中看出来。
每当单纯的徒弟关怀她时,卿舟雪总是沉默片刻,而后说抄了一夜的经文,有些手酸。
若谷顿时愧疚起来,她和希音怎么又不听话了,害得师尊被罚。可是近来师尊被罚的次数有些多,从初一誊抄到十五,每日还有些虚弱。
如此看来,师祖当真要比她严苛许多。若谷叹了口气,心中不由得悲悯……始知众生皆苦。
她们一行人继而北上,这边没有南方富饶,况且绝大部分都已是魔族的地盘,自有一番风光。再瞧了一遍北源的雪山,又去蓬莱访仙岛,漫无目的地闲游着,最后不知不觉到了西边。
西边是黄沙而蛮荒的世界。
卿舟雪脸颊被风沙刮得生疼,她驻足于沙山之顶,望着眼前那一轮通红的落日。
脑中却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在秘境之中,她和几个师姐妹坐着一破破烂烂的木舟,从沙丘顶端疾驰而下。阮明珠一路上笑声宛若银铃,但是白苏已经快要吓晕了。
再一盯着这轮红日,总觉里头还能走出那个明艳如火、又带着一股子野蛮劲儿的年轻姑娘。
“卿儿?”
趁着希音和若谷被沙狼追得满地打滚,云舒尘遮着面,与她靠得极近:“在想什么?这些天也待够了,不如走得快些。”
卿舟雪的思绪被打断,她瞧着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将布料扒了一点,得以让她双眼露出来。
“吹风这么吓人的吗。”
云舒尘瞥她一眼:“此处风大干燥,白日又极晒人,连水都没法凝出。你自从伤身以后,愈合能力不如先前了,倘若不愿顶着满脸褶子回去,还是仔细些好。嗯?”
“好。”卿舟雪听话地闭上眼,任由云舒尘将她也裹了个严实,她一边任由她动作,一边商量道:“那便不久留了。正巧问仙大会也快开始,这一月就慢慢回宗可好?”
“最好如此。”云舒尘的神色这才松和许多,仍对这片蛮荒沙地有些偏见:“此处你自个来,我是再不来了。”
回宗之路上,难免经过流云仙宗曾经盘踞的地带。如今这里宗门不复存,但是街市却热闹起来,商行极为发达,是沟通东西南北的重要轴心——看来李阁主当年的野心图谋,如今已经实现了。
此中修道之人多,因而两人变幻容貌,免得被认出。
这里有家铺子甚是有名,招牌上挂着“贩剑处”三个响亮易懂、念起来又有些奇怪的大字。
天底下的剑修都喜欢来这里逛一逛,老板绝不止贩剑,还会给各位修士的灵剑提供一些额外的养护与修理。
希音和若谷携手进去后,云舒尘问卿舟雪,要不要再寻一把新的佩剑?每日瞧着她用冰剑、树枝、叶子……虽说也能用,但瞧着实在寒碜。
卿舟雪犹豫了片刻。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换新东西的人,每新换一样,这时才感觉旧的那件彻底消融在时光之中。
但是她也万万不想再拿起清霜剑。
权衡一二,她还是点了点头,“嗯,你替我选。”就像当年一样。
云舒尘微微蹙眉,她的目光随意扫了扫,这里头不乏有好物,但那只是寻常的好。如今这九州都已认为卿舟雪当得起剑仙一称了,得寻个什么模样的宝剑才配得上她?
“倒真会给我出难题。”她的手指抚过一个又一个的剑鞘,瞧了许多把,也没看见合意的。于她心中的偏私而言,就算将当年的“清霜剑”放到跟前,恐怕都有些衬不上卿儿如今的剑道。
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堆在众多的精美宝剑之中,显得有些朴素。
云舒尘没有看上,可能是嫌弃它丑。
但是卿舟雪却走了过去,将其拿了起来。这一仔细看,竟觉得很合眼缘,握在手里也舒服。
“不好意思。”一个小姑娘却蹙着眉,斩钉截铁道:“那是我的剑。”
卿舟雪朝下望去,本是寻常一瞥,但那张面孔太过熟悉。
心中一怔。
恍如隔世的感觉席卷全身。
这小姑娘长得好像顾若水。
其实不算朋友,是当年她唯一一个比较欣赏的对手。顾若水天资之高,极为罕见,哪怕她并非是真正的剑魂,却半点不比修无情道之前的自己差劲。
最后在流云仙宗覆亡之时,旁的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唯有顾若水一人出宗迎战,保全了流云仙宗最后的气节。
最后死在了清霜剑下。
倘若出身同宗,结局可会不一样?
面前的小姑娘有些冷淡,许是恼了,她重复道:“我今日是来取剑的,前辈错拿了我的剑。”
对于剑修而言,自己的宝剑被别人拿在手中,肯定有些介意。
卿舟雪轻咳一声,将那把剑递给了她。小姑娘一把将剑抱在怀里,朝她行了一礼,便端正地转身欲走。
“你学剑几年,有无宗门师承?”
小姑娘听着身后一道清冷温和的声音传来,她顿住脚步,转身对上那位年长的剑修。
“自幼习剑,此是第三个年头。没有师承。”她不卑不亢地答道,“听闻太初境中有一剑仙,剑法登峰造极,四年后宗门大比,我准备去试一试,希望能拜入她门下。”
“……”
指她?
卿舟雪被小姑娘冷着小脸当面夸了一通,颇有些尴尬。她思忖片刻,开口道:“你若是有志于此,日后跟着我,我会传授你剑法。”
那孩子愣道:“那,前辈是何人?”
“太初境卿舟雪。”
然后那孩子便彻底呆在了原地。
“卿儿,你还是用树叶树枝撑一段时日罢了。”云舒尘的声音自卿舟雪身后传来,似是有些无奈:“太过一般,不想选……嗯?”
云舒尘瞥见了那个抱着黑剑的小姑娘,自然也觉得有些熟悉。
她轻轻挑了下眉,“你与她说了什么,这孩子怎么呆愣愣的。”
“向她传授剑法。”卿舟雪轻声重复了一遍。
好啊,前面两个糟心玩意儿还没出人头地,又来一个小徒孙。身为鹤衣峰真正的老峰主,云舒尘却有些头疼——她还没有寻到下一个能主修五行大阵的混元五灵根,称得上是门衰祚薄,自己的徒弟反倒比她先一步桃李满天下了。
罢了,没必要去寻。云舒尘决定写一本后人看不懂的功法,塞入某个山洞,等待有缘之人拾取。
渡过这一条江。
马上就要到太初境了。
卿舟雪将那孩子暂且托付给希音和若谷照看,自己仍与云舒尘同留一条船上。回宗以后,要和掌门谈话,还要将两个徒儿的赛事顾看好,兴许还得安置一下小若水,总之闲不下来。
此刻算是难得的静谧。
“要日出了。”卿舟雪靠在云舒尘肩头,方才她浅眠了一阵,声音难得带了些倦意,习惯性问道:“师尊,你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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