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病人,那也是一个隽秀到雌雄莫辨,年轻到过分的少年。
很多年以前,他曾在雒阳看到过这个少年。
“文和,故人相见不敢相识?”
那少年喘了口气笑着打起了招呼。
贾诩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自己都有些惊讶,随后他毫无留恋的收回了目光。
“文和不好奇?”
“不好奇,”贾诩淡定自若,“太尉应当知晓,我这人最是惜命。”
他自幼就知晓,一切都有代价,返老还童固然令人眼热,但他却不觉这一定是好事。
他惜命,所以最不爱管闲事,尤其是他看不透的事。
“公若奋力一搏,
未尝不能拦我于上党之外。”
荀晏说道。
“输给荀清恒的人不知凡几,多我一个又如何?”
早已不再年轻的毒士显得极为淡然,纵使兵败于野也未让他动容。
“真是心狠啊……”
荀晏叹息着。
“我败给你,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贾诩道,“卫伯觎料你要么不出兵,出兵必从河南走,可惜他猜错了,大公子亲自布防于许昌一线,你却来了上党。”
“我还当伯觎还惦念着咱们的情分,”荀晏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公亦是如此想的?”
贾诩看着他,他说道:“若非郭奉孝不愿领兵,我何至于再来见你。”
他言语之中竟是有些不情愿。
这魏国的兵权当真是烫手啊。
荀晏碰了它,于是与曹操分道扬镳,郭嘉不愿碰,宁愿一直做那背后之手,贾诩碰了,然后心心念念想要扔了。
诸夏侯曹逐渐老去,新的一代却远不如他们的父辈,又兼荀晏出走之事,曹操愈发忌惮外姓将领,却也不得不培养外姓将帅。
荀晏闷闷笑着。
“你今败军,魏公必不饶你。”
“总比赢了好,”贾诩仍然是那副什么也不在意的神色,“我若赢了,那便再没有安度晚年咯!”
何况他也尽力了。
那一地的鲜血与尸体,他甚至亲身上阵搏杀了一番,纵使是曹操,他还能如何指责他?
他刻意给自己寻最偏僻的地方,他不要战功,也不要曹操赏识,他的资历足够他混日子了,可偏偏就是他撞上了事。
“我不愿承担手刃荀清恒的恶名。”
贾诩叹息道。
“公一手引导了李傕郭汜之乱,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愿承受的名声?”那少年的笑意微凉,“你若当真心中有恐惧悔恨之情,如何能活到现在?”
撕下了往日里的平和面具,他第一次对贾诩露出了冷意。
纵使无人再提,纵使旧人都死光了,纵使他也是迫于无奈,但那盛大的长安之乱在最初就是他一手引导的。
贾诩冷冷道:“我若杀了你,凉州人将视我如猪狗。”
多可悲啊
,那些凉州人被打怕了,打一个大棒给个甜枣,给他们读书,分田,分了农具与牛,他们又将原先的侵略者看作恩人。
“文和不怕我这回真赢了,夺了魏公性命?”
“你会吗?”
贾诩反问。
荀晏没有回答,他费力的站起,侍奉在一旁的荀恽便连忙搀扶住了他。
帐外是肃杀的荒芜平地与成片的峭壁山峰。
上党的高地被群山环绕,那条连绵不绝的太行山脉有着天下之脊的称呼,山峦之崔嵬吓退了多少来犯的军队,这是天生的军事要地。
军营中汉胡交杂,賨人、羌人、汉人皆有,他一个个去慰问那些翻山越岭,疲惫不堪的士兵。
他出兵时尚且算个青年模样,如今彻头彻尾是个少年模样,沿路看到他的士兵都惊愕极了,甚至有人跪倒在地,喃喃念着腾格里……
最后他停在了一片高坡上。
登高而望,群山尽入怀中,微暖的阳光洒下,他伸出手,那些模糊的温暖的光束就透过指缝落在脸颊上。
“叔父……”
身旁的侄儿有些不安。
“别急,”荀晏慢条斯理说着,“我答应过要回家的。”
回家。
他会回家的。
眼前落下了一小片阴影,不知不觉比他高了一点的王平站在了他身旁。
他不知道是自己缩水了还是王子均长个子了。
少年的眼眸没有看着人,只是盯着那些模糊的光斑。
“阿平,能独领一军了。”
他用着极不符合自己外貌的语气说着。
“伤眼。”
王平侧身挡住了那些灼眼的光。
他向来沉默寡言,如今也是。
“我们一直希望您能自立。”他说道。
‘我们’是谁?
荀晏很难说清,他们可能分散在各个人群,也可能在各个角落。
但他却注定难以回应这种期待。
“北方会越来越牢固的,冀州徐州豫州……那儿的人口、资源、田地都要远胜于我们,袁本初的遗产可比你以为的要丰厚太多了,”他说着,“我们只有汜水关,若是关破,就
得丢了雒阳,若函谷关破,河东弘农就保不大住,往后便是关中了。”
“他就是坐拥大半个天下,我也无法心服于他。”
荀晏有些惊讶。
他很惊讶的看到在短短一两年里,关左的百姓养出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归属感。
“那些工匠、士兵不会想要回到魏国的,”王平说道,“您应该比我更懂魏国之制。”
“您会给所有人一条看得见的路。”
不论是选官制还是工人学舍,又或者是平白花了大力气的扫盲教育,那都是一条难能可贵的路。
“你不要说得我像是要去给阿瞒送死一样,”少年拧着眉,“我真是去揍他的啊!”
王平一愣,他踟蹰片刻方才开口道:“都听老师的。”
待得后军至时,已是过了有两三天。
不过两二天的时日,先前的俊秀少年郎又平白缩水了许多,就像是随着病情的加重回溯得越快,如今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了。
荀晏自幼就是个发育较慢的小孩,他小时候最愁的就是怕日后长不高,好在他成年后的个子还是挺给面子的。
但他十一二岁时的身高不大给面子。
荀恽一只手都能拎得起来他小叔父,他愁容满面,那小孩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得一只手提溜着。
他这番模样,自然难以去见麾下将领,若是叫着某些人看着,说不准直接乐得旧病复发揭竿而起,好在老贾余威犹在,底下人也暂且被押着不敢说话。
他便与王平说道:“跨过东面的山峰,那里就是你的敌人了。”
王平少有的露出了少年人的惶恐神色。
“为何不是……赵将军?”
“雒阳得有人守着,他守着我能放心,你上你行吗你?”太尉顶着一张软乎乎的脸蛋,用着老成的语气说着,“你不是擅长山地作战吗,就当寻常打架呗。”
王平很焦虑。
他们这些蜀人确实打小在山里和个野猴子似的长大,可那是曹操啊!
那可是曹操啊!
“为我的明公带上几句话吧。”
身娇体软的小正太冷心冷清,丝毫不为所动,他取出了锦囊与信件交给了被迫上岗的少年将军。
他精神极差,说着说着都要倒下的模样,就这还见缝插针的威胁道:“不准输哦!”!
第248章
建安十五年,荀晏与曹操战于上党。
初,曹操掘地道进攻,荀晏退守王屋山中,时天寒,两军以冰雪筑垒壁而守之。
荀晏分兵夺操粮道,为许褚所败,曹操前军入山,为荀氏麾下大将王平屡屡逼退。
两军对阵,举世皆惊。
长平之血流漂杵世人尚且讳莫如深,而今之战,大有再现昔日长平旧貌之势,曹操又召南匈奴共击荀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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