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故问:“荀俣所犯何错?”
孩童顿时熄声,他虽年幼,却也知兄长犯了大错,不然何至于连大人都这般动怒。
“他……他私下与外人谈及小叔父的病情……”他憋红了脸。
又是一鞭落下,跪在地上的少年狼狈的趴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那是下了重手。
荀陌的神色却极淡,他漠然看着,说道:“他这一说,是将叔父陷于险地,是将族人陷于不义,如此行径,如何能不责罚?”
荀氏聚族而居,荀晏的病唯有亲近的族人才知道,族中长辈再三叮嘱,不可外泄,更不可多提一个字,否则便如韦氏上门这等后果。
可人心从来都不会是完全一致的,更何况是一个家族?
“啪——”
桂花落下了。
有仆役匆匆赶来拦住了正在气头上的荀彧。
荀陌低下头,掩藏住了心底的失望。
族人们七手八脚的把荀俣抬回了屋子里去
,荀陌站了会儿,正欲离开时却被人叫住了。
“清恒唤你过去。”
荀彧收敛了怒色,他的衣袍甚至还是整洁到没有一个褶皱,丝毫看不出他先前竟是气到抽自己的亲儿子。
荀陌这才感到了些许的忐忑。
他顺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走去,只在屋外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他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在说话。
“今秋略有余裕,先前欠下的抚恤当尽早发下……新落户的百姓,便照着单子如数发下粮食布帛……咳……工人嘛……让工造部打一批奖章……”
里头的声音一顿,随后微微提高了一些。
“旺财来了?”
荀陌的耳朵突然红了。
他强撑着一张冷脸进去,看到榻上的病号斜倚在靠垫上,腰上盖着一条毛绒绒的毯子,一张俊秀的面容白得没有血色,这还笑吟吟的抬头。
一旁的文吏温和的向小孩点了点头,他收拾好了东西,又顺便嘱咐了小少年待会盯着太尉喝药后才离去。
荀陌看了看小案上冒着热气的药碗,里头褐色混浊的不明液体实在令人生惧。
“冷一会再喝。”
荀晏说道,他微微向下缩了缩,眼神有些涣散的不知看着哪儿,似是不适。
荀陌闷闷应了一声,他看了会自己的脚尖,这才低声问道:“为何?”
“为何放过他了?”
“放过谁啊?”
荀晏有心想逗逗他,他撑着一旁向前倾身,未想身虚体乏,手腕一软便直接向前倒去,吓得十岁都没的小朋友一把扶住了他。
所幸荀陌小朋友被他养走以后伙食比较丰盛,以前瘦瘦弱弱比同龄孩子看上去都小许多,如今看上去都有些小少年的模样,力气也足。
……得,现在是真的约等于半个残废了。
荀晏胡乱想着。
“咳咳……”他忍过一阵晕眩与闷痛,靠在一旁说道,“阿俣年纪小,年纪轻时犯点错是常事,总得给他机会。”
“他又不是不懂!”荀陌抬头,又和触电了一样低下了头,“他都快及冠了,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后果,那日他与旁人说话时,对你全然没有尊重,你还帮着他说话……”
荀晏听他说完,这才说道:“他大概是怨我。”
“若我不带着他离开许都,纵我与阿兄,公达皆不在要职,凭家族余荫,咳……直系子弟也必要有人登高位。”
这是荀氏的庇护,作为士族标杆的余荫,也是曹操最为忌惮的一点。
他忽然有些想笑,自己总是担心世家之患,却偏偏身在其中将自己蒙蔽了,分明自己家才是那最大的世家门阀。
“这是人之常情。”
他对愤愤不平的小孩说道,神色温和,却也不揭穿他内心的想法。
“……是吗?”
荀陌低声道。
荀晏抬起的手突然停住,他默不作声的收回了手。
“是。”
荀陌将他的药递了来,荀晏手忙脚乱的拒绝了他的投喂,自己端住了药碗。
荀陌见他手腕都在微微颤抖,实在不大信任,但那人又坚持,他也只能迁就耍赖的成年人。
“叔父,好好喝药。”
年幼的少年认真嘱咐道。
荀晏偏了偏头,只笑不语。
心下却略为惆怅。
他知荀俣或许于他有不满,却不知荀陌对他有没有怨。
父子不似父子,叔侄不似叔侄,他当年为了应付接下了这个孩子,却还是他食言了。
他不欲让一个还小的孩子照顾自己,便寻了借口打发他去温书,较轻巧的脚步声离去后,继而又是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直到闻到那馥郁的香后,荀晏才放松了下来。
“阿兄?”
“嗯。”
荀彧见他额间尽是冷汗,手里的药也没动两口,只能无奈的接过。
他说道:“阿俣不是怨你。”
荀晏有些讶异的抬头,他看不大清兄长的神色。
荀彧道:“他是怨我。”
“他是觉得我当初一意孤行,反对魏公之意,最终致使走上今天这条路。”
相比原先的路,这条路就显得格外艰难险阻。
荀晏安静听着。
他不觉得一切的诱因仅是如此。
当他们成为那面士族的标杆时,就注定天然与曹操站在
了对立面,先是他与阿兄,其后便是公达……他当真能一直忍下去吗?还是看着曹操一步一步将猛兽驯化成没有威胁力的家禽?
他摇头欲说话,却又不慎发出一声痛哼。
眼前暗下了一些,馥郁的香逼近了他。
“眼睛还痛?”
阿兄问道。
“还行……”荀晏顿了顿,他下意识扣了扣身下的褥子,又转口道,“有点疼。”
其实还挺疼。
主要是眼睛一跳一跳的又胀又痛,每每视物皆晕眩不能自已,可偏偏仔细看了也看不大清,若非他耳朵鼻子还算灵,这会都算得上人畜不分了。
荀彧皱紧了眉,他说道:“仲景的药包,今日敷过了吗?”
荀晏胡乱点头,“应当不是眼睛的问题,大抵是别的……”
他说得含糊,荀彧却也明白。
他心下陡然一沉。
这一病就像是将原先岌岌可危的平衡打破,又或许是身体本就已到了极限,只需一个契机……就彻底垮了下来。
听他没有动静了,荀晏偏了偏头,他笑道:“兄长不必多思,生死有命,何况我也贪心得很呢!”
堂弟睁着一双杏眼,眼眸黑而涣散,消瘦使得原本温润的五官变得锋利,日久生威严,旁人皆惧,荀彧却只看到了那一丝柔软。
他抬手捂住了堂弟的眼睛,用温热的掌心给他捂着。
他叹息道:“我如何与叔慈公交代?”
眼前一片黑暗,荀晏慢悠悠说道:“我想给曹子修写信。”
即使不睁眼,荀晏也能感受到兄长探究的目光,似是过了许久,那道目光才从他身上挪开。
“你这样怎么写?”
荀彧问道。
荀晏一噎,“我又不是瞎了!”
最后他还是让人代笔了。
诸葛亮正襟危坐在书案前,仗着那人这会眼神不好,他光明正大的打量着,心底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与子修书……”
荀晏懒得理会他,他慢慢说着。
“嗯……先从兖州写起?”
诸葛亮的眼神变得格外怪异,他看了看眼前的太尉
,又朝着宫中的方向望了望,墨水滴下弄脏了信纸时,他才惊醒。
“这是你的选择?”
他问道。
荀晏反问:“孔明会帮我吗?”
诸葛亮回忆那个曹家大公子,那是一个与曹操相似又不那么相似的人,他罕见的有些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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