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操以和谈为代价,将他换了回来,搏了好名声,也赢了一些士族之心,可内里兄长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也是不会再放在明面上的。
他在外头踟蹰不敢上前,里头的人已经哗啦一下拉开帐子,与他对视。
他垂头丧气的被揪了进去。
自从定都许昌以后,荀彧已多年未曾从军了,如今他站在军帐之中,恍惚间又似是多年以前那位军司马。
荀晏在兄长面前没了在外头撑起来的气势,耷拉着脑袋,眼角都似垂下了几个度。
荀彧反而神色自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如既往请堂弟落坐,如同在尚书台议事一般。
“如今尚有几件事须得尽快处置,”他说道,“一则是安抚邺城附近豪族,休若已在处置,但你还需亲自去一趟,二则是稳定军心。”
“你身居太尉为敌所获,朝野四方皆惊,虽有内情,然不行赏罚,恐不能安众心。”
荀晏想了想说道:“丞相曾颁布败军令,言明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照规章便是。”
荀彧微微皱眉,他细思片刻却道:“败军令之章程严苛,恐不能免皮肉之苦。”
且这东西连曹操自己都没有遵守,若是依照败军令之规定
,赤壁之战就够曹操掉半条命了。
可落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句‘赤壁之败,将抵何人罪’。
荀晏犹豫了一瞬,随即道:“若宽以待己,此令如何行之?”
丞相已是草草糊弄了,若他再做个混子,那败军令有和没有怕得是一个样了。
荀彧见他如此,便也没有坚持,只是心中想着还是得稍做布置。
纵使再大公无私之人,心中仍会有私心,他也不例外。
再抬眼时看到堂弟老老实实跪坐着,似是又清瘦了一些,虽已是身居高位又曾领兵多年,治理一方,如今在他面前仍如多年以前的稚子。
他心下一软,眼神却是瞥到了堂弟脖颈处隐隐露出的一线红痕。
他俯身上前欲细看,荀晏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忙后仰欲躲过兄长的手,只是身上无力,他嗷的一声摔得后背生疼。
荀彧叹了口气,起身去搀扶。
抬袖之间是熟悉的淡香,清雅如竹,又似冬日之雪,却又无那般冷冽,荀晏迷迷糊糊想着,他突然发现兄长的腰间少了一方印,只戴了常佩的那枚水苍玉。
他伸手抓住了那深青色的玉石,玉石冰冷,冻得指尖微微一颤。
“阿兄?”
荀彧眉眼平和,他说道:“暂且将尚书令印送还丞相了。”
荀晏睁大了眼,他正欲开口,眼前却被兄长捂住,一片漆黑。
“回来就好,不必多思。”
荀彧温声道。
第223章
“哎呀哎呀,这是何苦呢?”
床榻边,军师祭酒没心没肺的一边剥橘子,一边与病人唠唠叨叨,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
荀晏趴在榻上,哼哼唧唧的将脸埋进了被褥里,后背臀部一片火辣辣的疼。
“不然呢?”他闷闷说道,“丞相宰了许子远,待我一如既往?”
他纵是为了家族之名声,为了做给世人看,也得吃这个闷亏。
郭嘉摇着头,伸手去将发小的脑袋从被褥里扒拉出来,免得他直接闷死在里头。
“纵是清恒也为家族所困,”他调笑道,“闲来无事不若与我对弈几局。”
指尖一划而过微烫的触感,他微微蹙眉,将手心贴在了荀晏额头上。
“烧不死你!”
他骂道。
嘴上骂骂咧咧,动作倒是轻柔,他将发小囫囵塞回了被窝,起身去寻军医,只是一出帐子便见着了曹操。
榻边微微一沉,荀晏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了老曹坐在他身边。
他顿时屁股不疼头不晕了,撑着床榻便坐了起来。
——实际上,这些皮外伤都很轻,行罚之人下手都是巧劲,不过是看起来吓人,他也不至于和自己过不去。
老曹不容拒绝的把他按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难言的尴尬。
他回来以后还未私下与曹操独处过,如今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虽是知晓许攸并非丞相指使,然阿兄失尚书令,多年以来的打压忌惮,北方士族的施压……若说心中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
二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好一番君臣融洽。
“今天下将定,百废待兴,孤虽据天下之七八,麾下却少贤人君子相佐,又北方不平,常有人心浮动,”曹操说道,“请太尉留居邺城,为孤招贤纳才。”
头脑烧得昏昏沉沉,荀晏指尖掐了掐掌心,迟钝的痛感令他清醒了许多,他望着曹操,没有答话。
曹操平静的说道:“孤将晋魏公,请太尉为我主持典仪。”
荀晏想着,难怪曹操革了阿兄的职,却留了他,原是在这儿呢。
他沉默了一会,仍是应允了
。
曹操微笑着,他又几句嘱咐荀晏好生调养身体,不必着急,这才起身。
他习惯居高临下看别人,如今也居高临下看着榻上的太尉,那青年微微低着头,鸦睫掩去了眼中神色,唇色浅淡,侧颜如玉,虚弱而冷淡。
他倏而生起了一缕寂寥之情,将原先的欣喜都冲淡了下去。
许攸之所为,他虽是暴怒,却也无法否认内心深处那一抹藏得极深的窃喜。
如今他除去了荀彧的阻力,称公之路再无阻碍,他却殊无喜意。
他终究是失去了自己的盟友。
那将是一条孤家寡人之路。
曹操离去了。
荀晏又躺了两日,自觉可以上路了便动身归去。
上党盛产党参,曹操遣人给他送了许多来,党参药性平,他也敢多用几分,连服几日后竟是叫缠绵数月的咳嗽好了许多,咯血也少了许多,不至于总是做贼心虚的躲着旁人。
回程仍是不好受,车驾颠簸,他走走停停,难行之处尚需旁人背负,偶尔回头一看自家仍然气淡神闲的兄长,不免有些心里嘀咕。
大侄子跟着前军先走了,他以前在益州出仕,跑惯了山路,可阿兄天天宅在许都,怎么也比他能跑?
荀彧瞥了他一眼,只淡淡道:“清恒可需为兄背你?”
“……不必了。”
虽是如此,荀晏仍是尽快回了涉城。
流言与动乱已被平息,荀衍掐住了流言的扩散,数日未休的去处理那些世家豪族,若是没有他在这儿料理后事,恐怕荀氏之清誉都得被许攸那搅屎棍染上污点。
他确实得承认,自己极不擅长对付许攸这种人。
他不待休息片刻,先是去探望了正在养伤的荀缉。
那俊秀的荀家郎君面色苍白,精神却出奇的不错,屋内燃着浓香,他很欣喜能够看到长辈平安归来。
荀晏却是一怔,旋即挂上了温柔的笑意,他握住了荀缉的手。
荀缉有些不安的缩了缩手,他笑道:“仲景公来得及时,叔祖不必多虑……”
“不如多看看自己如何……”
荀晏摇头,“我那是老毛病了,有什么好看的?”
“叔祖总是如此,”荀缉语气一冷,“病起来难受的还是自己。”
荀晏只能认错,他不谈为他看伤,也不把脉,只聊了些上党趣闻,他与陈宫对骂,郭嘉下棋爱偷子……
荀缉微笑着听着,心情莫名的放松了下来,陡然间自家叔祖便俯身上前,轻轻的拥住了他。
浅淡清苦的药草香味便围绕住了他。
他想着,文若叔祖有荀令留香之美名,清恒叔祖所过之处也皆是药草清香。
他的小叔祖像哄孩子似的,与他说不疼的,很快就会好的。
他陡然间感觉眼睛有些酸涩,又有些害怕叔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荀晏只待了不久便离去了,屋外站着的是他的老师。
他面上的笑意逐渐退却,转而是有些麻木的冷淡。
“我本就觉得瞒不过你,”那闻名天下的医者叹息道,“可那孩子不愿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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