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的一半时间是待在自己家,另一半则是待在荀彧家中的这间房间,常常留宿于此,几乎算得上他第二个家。
睡得太久浑身乏力,他迷迷糊糊蹭了蹭被褥,喉咙里哼唧哼唧,一只温凉的手突然触上了他的额头,他猛的清醒睁大了眼睛。
“小叔父可有不适?”
荀攸有些担忧的问道。
“无事,”荀晏说道,嗓音有些沙哑,“麻烦公达陪了我一日。”
外头夕阳西下,想必时候已然不早,玄衣少年衣冠整洁坐在榻边,暖色的光打在他的侧脸,将他平日里被规矩与内敛掩盖的风流姿容突显得淋漓尽致。
“小叔父不必客气,”荀攸温言道,“该回家了,不然叔慈公要念叨你了。”
“好。”
荀晏一句“公达姿容甚美”憋在喉咙口没有说出,他左思右想总感觉自己好像说过很多类似的话,难道他是一条颜狗?
……颜狗?
颜狗是何物?
抱着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奇怪念头,他一路神游着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天色有些昏暗了下来,他远远看到荀靖不知何时已回了家,现下正悠闲坐在廊下,身边的红泥小炉上架着炉杯。
荀晏一瞬间想起了白日里荀攸煮的药茶,虽然最后他没喝,他本来迈出的脚步僵硬的停了下来,还是荀靖看不过眼将他唤来。
荀靖一看他神色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摇头道:
“仲景为那药茶方子也费了挺多心思,狸奴这般抗拒如何对得起仲景一番心思。”
荀晏有些愧疚的低下了头。
“坐。”荀靖也不追究,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自顾自揭开盖子,醇厚的酒香并着药味从中溢出,一时说不出到底是醇香还是苦涩。
荀晏微讶的看向了荀靖,荀靖则面无表情回了一眼。
“没见过药酒吗?”
荀晏感觉这个时候的大人和拒绝喝药茶时候的自己有□□分像,他识趣的没有说话。
荀靖浅啜了一口那酒水,问道:
“见过族人了?”
“见过了。”
“如何?”
“四兄又捉弄我,他一点都没有长大,三兄会帮我说话,阿兄病了不肯出来,我偷偷去才见着……”
荀晏打开了话闸子,絮絮叨叨的将白日里的各种琐碎事情告诉荀靖,语气中半是抱怨,半是亲昵。
荀靖静静听荀晏说完,半晌伸手揽住了幼子纤弱的肩膀,荀晏也顺势蹭到自家大人的怀里。
“狸奴,”他说道,“这里是家,我们回家了。”
昏暗的天色使荀靖的神色有些模糊难辨,他温和的看着自己尚且懵懂的幼子,声音如清泉般柔和而有力。
“以后你会去很多地方,但家只有一个。”
“家只有一个。”
荀晏重复道。
夜间微凉的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灵台上仅剩的一缕陌生与恐慌不知何时被拂去。
他倚在荀靖怀里抬头望天,迷迷糊糊想着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第9章
颍川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文风极盛,民风淳朴,时人谓之有夏人遗风。
但同时,颍川也是故韩之地,韩非、张良、吕不韦皆诞生于此,法家思维影响深远,纵使接受儒家思想熏陶多年,也改不了“高仕宦,好文法,喜争讼,多朋党”的剽悍风气。
颍川士子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入仕的热衷,他们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喜好文法争讼,喜欢结交他人,门生故吏遍天下。
所以这些喜欢做官还特别活跃的选手在党锢时被打得七七八八,无奈之下只能回老家教书,高仕宦玩不了,只能去玩多朋党了。
开春以来,高阳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波访客,或是品评时事,激浊扬清、或是交流学识、相约文会,反正闲不下来。
祖父荀淑在世时,荀家还举办过一定规模的私学,只可惜后来不了了之。荀绲年迈,荀靖不喜教书,荀爽倒是愿意,但他也不好如此明目张胆。
说来奇妙,荀晏的这位荀爽叔父还是一名在逃党人,简单来说就是他是个通缉犯。
这位也是党锢之祸的受害人之一,遭党锢后出逃,隐居汉滨多年,日子过得苦巴巴像棵小白菜,后来荀靖看不过眼,骑了匹马杀到汉滨把弟弟捞回家。
然后他就开始了猖狂的通缉犯生涯,荀家虽说算不上豪强,但也是名望之家,自祖父荀淑开始数代为官,风波淡去后仔细打点一番,当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常常有人慕名来拜访荀爽,这通缉犯可以说是当得非常猖狂滋润了。
“我们家不算豪强吗?”
荀晏有些天真的问道。
他是真感觉自家很豪,家有田产,出入有仆从,吃穿不愁。
荀谌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委婉回答道:
“阿弟该多出门见识见识。”
荀晏:……果然,四兄还是好讨厌。
荀彧从旁路过,不由心下叹了口气,他就不明白了,四兄都快要及冠的大孩子,偏偏要和小堂弟计较,每天还乐在此中。
“祖父在世时,率族躬耕,产业每增,则接济宗族乡里,家中虽宽裕,但也确实比不上那些豪强之家。”
他说道,想了想还是补了句,“豪强
之家多私养部曲以备不测。”
荀晏缓慢的点了点头,好家伙,这么有钱,都养得起私人武装,这么看自家好像确实算不得什么豪强,但也算是经学传家的士族。
荀谌在旁胡乱嗯嗯两声附和着,将手里的一截木头塞给了荀晏,看了两眼后饶有兴趣问道:
“狸奴可是想要制弓?”
荀晏抱着木头对着荀谌扮了个鬼脸。
“不告诉你!”
小孩子生得漂亮,调皮搞怪起来也不显得难看,反而别有一番天真烂漫,放完话后头也不回便踩着小木屐往院里跑。
荀谌故作委屈:“文若你看看他,叫我帮忙时小嘴甜得很,这忙帮完了就翻脸不认兄长。”
荀彧揣着袖子,感觉自己可能比这俩人加起来岁数还大。
“晏弟活泼可爱,兄长幼时似乎更加顽皮。”
荀谌思索片刻,总感觉自己的地位似乎变低了,他看着荀晏的背影,倏而一笑。
“谌幼时曾见叔慈公弯弓讨贼。”
他突然说道。
荀彧有些惊讶,抬眼看向兄长,见他并无玩笑之色。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叔父熟通经学,所学涉猎甚广,然身体虚弱,先前去了趟汉滨回来便折腾着病了一场,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弯弓讨贼这种词联系到一起。
荀谌回忆起了那会的事,当时他还小,荀彧更是不记事的年纪,他顽皮偷偷跟着大人出去,正巧车队碰上一小股贼寇,人人惊慌。
随后他那叔父从车中走出,带着仆从杀贼,自己更是弯弓射下好几个贼寇,提起腰间佩剑就是砍,生生把那贼寇吓破了胆,匆匆离去。
他惊呆了,感觉叔父光风霁月的形象好像有了什么奇怪的变化,随后他被荀靖笑吟吟的逮着,回家后他好生挨了顿打。
“大人曾言,叔慈公颇通武艺,弓马娴熟,剑术高超。”
荀谌老实说道,这些都是后来荀绲告诉他的,只是后来他鲜少看到荀靖动武,可惜了叔父一身才学武艺最终仍是隐居半生。
荀彧眉头一挑,荀绲素来言行谨慎,这般评价已是非常推崇看好才会说的,也就是……荀靖可能是真的很能打。
“习武强身健体,
晏弟若是想学当是好事。”
他温和说道。
荀谌打了个哈欠,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般懒洋洋道:“就他那小身板?别一箭把自己射出去就行。”
荀彧无奈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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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晏花了三天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其实大多时间都在研究构造与画图纸上,制作反而简易,他本就人小,手短腿短力气小,用不着什么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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