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他宁愿曹操给他降个职,骂他几句,也好过现在这个态度。
曹操端着酒盏坐在了他身边,抚背长谈过去十数年的种种。
荀晏只感觉自己寒毛都竖起来了。
若是他有尾巴,现在估计都要炸毛了。
“司空,”他喊道,“仆有失察之错,请降罪!”
曹操正搭在他背上的手一顿,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
“杨文先乃当今名士,听闻杨公去世,我心中悲痛,”他说道,“今赵温以病辞司徒之位,三公空悬,若杨公仍在,应以之为太尉……”
荀晏霍然起身,欲长揖,曹操却比他动作还快,先一步扶住了他的手。
“诶!”
曹操按下了荀晏。
“三公不可空置,清恒可愿为太尉?”
他半是说笑,半是试探的问道。
第205章
曹操心中有一把算盘。
太尉,这是他心中给荀氏留下的位置。
他希望荀文若荀清恒中能有一人担太尉之职。
二人之间他又有着考量。
他更希望荀文若任太尉,他是荀氏真正意义上的掌舵者。
曹氏的创业离不开荀氏,荀彧主内,荀晏外伐,荀攸举一州而归,若是可以,他自然也希望能成就一段同道相得的美谈。
但他也没办法忽视曹荀之间日渐明显的矛盾。
荀彧居中持重多年,他身后代表的是真正的,来自豫州士族的,乃至于天下半数世家的意思。
荀晏虽为同族,军功在身,犹不及其兄之名望,且他身后的西北新贵地方军阀更是敏感且难以控制。
他需要能继续作为同道者,作为友人,作为下属的荀氏。
荀彧亲自动手推倒了杨氏给了他一些信号,叫他欣喜不已,乃至于盖过了长子险些丧命的愤怒。
而对于荀清恒,他则更加心绪复杂一些。
荀彧亲近天子的态度常常叫他不愉,荀晏对天子却颇为冷淡,更加亲近曹氏,除却少年时性子跳脱一些,会对他直言不违,多年来几乎说得上顺从。
但仅仅是表面上的顺从。
不论是多年来的几次劝谏,还是降吕布马超诸人,否九州议,乃至于私下放刘备,都说明此人终究不是表面上温和顺从到没脾气的性子。
他试探般的,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随后看着眼前容貌依然如少年,只眼角眉梢添了挥之不去疲惫的荀氏郎君。
那青年面色苍白——他久病素来如此,曹操看不出什么。
即使他依稀记得这人少年时情绪想法都会写在脸上,不算特别藏得住事。
“仆诚惶诚恐,得曹公抬举,唯恐资历威信不足……”
曹操挑起眉梢,神色不显,却出乎意料的又闻那青年人转而换了话锋。
“若能为曹公分忧,仆自请试太尉一职。”
荀晏说道。
曹操沉默了半晌,倏而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那青年有些咯手的肩,举着酒杯摇摇晃晃的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仍然
正襟危坐的人。
“清恒为我肱骨,”他叹息道,“太尉你自然担得起,不必妄自菲薄,只此事且待我从长计议。”
荀晏如常笑了笑,起身行礼谢过,又被曹操扶住。
曹操想起了什么,他看着荀晏身前未动的酒盏,笑道:“清恒不饮酒,实乃憾事,大丈夫怎能不会喝酒?”
曹操好酒,却极少劝酒,荀晏推脱不得,干脆举起酒樽浅饮两盏,这才告退。
直到坐进了车中,方才感到精神略微松懈了下来,背后一片湿冷,竟是冷汗湿透了里衣,所幸他冬天向来穿得多。
刚刚喝的那杯酒似乎也泛上了劲来,头一跳一跳的疼,胃里也微微灼痛了起来,有些反胃。
曹操提及太尉时,他本是想要推辞的,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
曹操想要荀氏留在他这辆马车上,他先前数次请荀彧为三公,这回又与他玩笑般的提及太尉,他是真的想要荀氏有一人为三公。
那么然后呢?
荀晏深呼吸,企图平复有些杂乱无章的心跳。
老曹要当丞相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过来了这一点。
统一北方,据天下七分,曹操要开始集权了。
这本是必然,但多年来他只待在司空位上,叫大家都有些遗忘了他能够再进一步的事实。
昔年董卓自封相国,人人愤懑,而今曹操若称丞相,谁敢说不是?
他自知自己比起兄长,还是阿兄在曹操心中地位更高一些,虽然不知为何曹操会先来询问了自己,但他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抢先一步。
这是曹操夺权的开端,他不知道阿兄能不能接受这个大跨步,即使他亲自端掉了杨氏。
荀氏必须有个人当太尉,当众表态支持曹操的晋位。
若阿兄拒绝了,不同于九州之议还能按下,他,或者说荀氏会彻底被曹操视为政敌的。
荀晏下车时有些腿软,趔趄了一下才站稳,荀缉不大放心,但他身上尚有要事,被荀晏打发走了。
他走了两步,却是看到了廊下站着一位女郎。
那妇人一袭青色的直裾深衣,外罩纯白的皮毛披肩,那文静秀丽的女郎正左顾右
盼着。
荀晏有些讶异,他脚步一顿,有些踟蹰的捏了捏眉心。
他怀疑自己眼花。
对面那女郎已经看到了他,她提起裙摆就跑了过来,先前的文静秀美荡然无存,面上还带着惊喜。
“小舅舅啊——”
她喊道。
离得近了荀晏才看到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所幸荀安还不至于疯到扑到他怀里,往日的小姑娘如今除却换了发型外几乎没什么改变,不过是肤色黑了些,容色精神都极好。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暂时将难伺候的老曹抛在脑后。
“成何体统,”他笑着责备道,“怎么回来了?”
荀安出嫁时他尚且在雒阳,只不过送了礼过去,又添了嫁妆,但总归是自己看大的小孩,还是舍不得。
“文远屯兵在临颖,我就先回来了,”荀安笑靥如花,“他还能拦着我不成?”
阴氏覆灭在了连年的大乱中,没有任何声响,但谁又敢看轻她这个自幼在荀家长大的女人,她的外祖亲自为她改姓,她的舅舅皆是重权在握。
荀安熟门熟路,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领着荀晏进了屋。
她还记得自家小舅舅最是怕冷,早早点了暖炉把屋子暖了起来。
“功比卫霍。”
荀晏揣着手说道,说的却是张辽。
白狼山一战彻底将乌桓打残了,这是汉人征服胡虏,对照昔日的卫霍二人也不为过。
荀安眼中带笑,嘴上却抱怨了起来。
“小舅舅只顾着文远,怎不问问他对我好不好?”
“你若受了欺负,一见面就得说了,”荀晏叹息道,“何况连曹公都有所耳闻你那女兵营。”
妇人相比于男子确实先天弱势,荀安是不愿久居后宅的性格,她的女兵营最早是在荀晏手下时有过雏形,后来则是在张辽军中再一次做了起来。
织布、运粮、算账……妇人能做的绝对不算少,配上弩箭特训几月,更算不得没有反手之力。
多年不见,刚见面时还有些生疏,两句话下来又寻得了熟悉,荀安将发髻上叮铃当啷的钗簪取下,零零散散竟是摆的到处都是。
“他知道我要回来,恨不得亲手给
我打扮打扮。”
提起此事,荀安只得叹气。
啥玩意都往她头上戳,主打一个让她像个暴发户一样回家,她没办法理解张辽的心态。
荀晏觉得问题不大,可能就是重了些,但他理智的没有说。
他多半是在聆听荀安絮絮叨叨这些年的事,也不欲与她提及荀氏的事,反而感觉少有的轻松,闲适中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都没有察觉。
“前日里先回的高阳里,碰着位姨母说叨我性子太野了,又念叨我怎么还未有孕,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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