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着急忙慌去收殓埋人,也想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情急之下就会不自觉地用上真元内力。
这一来干活的速度倒是马上就提了上去。可惜,这事不能长久。每每他施展出真元内力不到顷刻间,就会有一道无形的怪力捶在他脊背上,将他狠狠地捶趴在地上。
这无疑是大师父的惩戒,告诫他,不许使用修为。
大郎不知道谢青鹤为何能做到这一点,也无暇去考虑谢青鹤为何能做到这一点。
想要强行凭借意志去控制自己习以为常的惯性,这事非常困难。大郎并非有心违背谢青鹤的诫令,只是哪怕极其小心地留意着,一旦忙碌到忘我的时候,还是会因不经意地过犯一次次被捶。
一次被捶,十次被捶,直到捶得太多了,捶得太狠了,身体再次学会了不能随便施为的条件反射,那时不时捶他脊背的怪力才逐渐远去。
大郎只能强撑着咬牙出力。这会儿还没有被彻底废了修为,体能精力都较常人更充裕。
仅仅是不许使用真元内力,他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便与痛苦。
这使他陡然间就有了一种阔别已久的、脚踏实地的滋味。
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每日坐在窄巷中,看着街坊来来往往蹒跚乞食求生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体力有限,时常会饥饿困倦,冬日畏寒,夏日畏炎。不敢生病,生病就会死去。不敢惹事,遭人暗巷拍砖,横死白昼也无人问津……
想一想,距离他身在泥尘、遭人践踏的日子,也不过才过去了数年之久。
何况,横死之人,多半肢体断折,肠穿肚烂,收殓起来极其艰辛。
这种目睹惨状的痛苦并不会随着收殓尸身的增多逐渐麻木,反而是经历得越多,痛苦越深。
体能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使大郎深受刺激。
他压抑着积攒起来的疲惫,将断开的肢体拼回原位,将不成人形的肉块重新打理成人形,看着一张张或清晰完整或零碎破烂的人脸,慢慢地,他意识到大师父为什么震怒,为什么非要教训他。
——这些被砍得七零八落、摔得乱七八糟的肉块,原本也是一个个能说会笑的人啊!
临死之前,他们会不会恐惧伤心,会不会对亲友爱人心怀眷顾?
他们……原本也不必死的。
韩珲打着深埋绝疫的旗号,不许死者亲友前来围观,将所有死者都掘坑深埋。
大郎负责战死的士卒和无辜枉死的百姓,黑甲骑士则在旁侧挖坑埋葬被全歼的叛贼。
外围由精兵把守,死者家属都被拦在远处,没有人在大郎身边号哭悲泣,光是漆黑夜色中一具具沉寂无声的尸体,就让大郎感觉到沉入骨髓深处的悲戚。
这么多人,这么多尸体。
如果只是坐在文庙中,喝着茶,与韩珲打个嘴炮,不亲眼来坟场看上一眼,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轻描淡写一句话,就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重罪?
大郎站在坟场之中,看着密密麻麻铺开的尸体,陷入沉默。
这时候正是暮春初夏,天气渐渐地热了,尸身很容易腐败。
韩珲出身军门世家,见惯了尸身流水长蛆疫病横行的惨状,要求将所有死者掘坑深埋,倒也不是想帮大郎解围,而是出于安全考虑。如今是韩琳在京城当丞相主持大局,地方上出了疫病,闹灾死人造反一条龙,到最后还不得韩琳焦头烂额地来收拾残局?不如一开始就处理好。
以闫欢为首的叛贼是从外地流窜来的,且已被全歼,就算有家人亲属也都一家人死得齐齐整整,没有人会对韩珲大坑深埋的处置提出反对意见。
只是对于富安县的百姓来说,这个决定就太过残忍了。
明明有家人收殓,为何要埋到千人坑去?以后想给死去的家人烧纸上香,就去大坑附近烧吗?那算是烧给谁的?会不会收不到?活着过得紧巴巴的,死了还要跟那么多人争抢一个坑么?
只是韩珲的黑甲骑士兵戈锐利、杀人如麻,已如惊弓之鸟的富安县百姓都不敢提出异议。
大郎忙了半夜,突然改了主意,说要给遇害的守城士卒与无辜百姓一一挖坟立碑。
韩珲愕然道:“你不是尸毒入脑了吧?光是给那些残肢断臂拼起来就花你不少时间了,有个坑埋进去你就别犯浑了,一个个挖坟立碑,你还得去找家人来认尸刻字……但凡有一个伤心过度闹起事来,半个富安县都得一起炸——我还得押着兵马给你保驾是吧?”
大郎摇头说:“不必你多问。我来处置就是了。”
韩珲冷笑道:“好,我不多问。明日瓦郎先生起来了,你自己去找他说。”
大郎在坟场拼了一晚上尸体,帮尸首清洗,穿上干净的寿衣。
等到第二天天亮,他果然跑去找谢青鹤请示此事,说:“我也知道尸体腐坏会生疫病,请大师父开恩,准我施用修为真元,尽快将死者入土为安……我只想送他们体体面面走最后一程。”
谢青鹤倒也没有训斥他,用刮刀慢慢修了脸,说:“你能放下骄横之心,脚踏实地平等视人,我也相信你有此请,是真有了惭愧懊悔之心。不过,许多事情,你都弄错了头脚。”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屑一顾,如今人已经死了,为了身后事又要让其他活着的人冒险么?”
二郎见他刮好了脸,送来搓好的毛巾,将刮刀和水盆端了下去。
谢青鹤对着镜子慢慢擦了下巴,如今修的是强神御器法,又有草木借命术垫着皮囊,一身真元雄浑恣肆,天天都像野草一样疯长,连带着他的头发、胡须、指甲,都比常人长得快了不少。
这长出来的头发胡须指甲,全都是气血真元之余,剪掉刮去,也就是完全浪费了。
若是全都下行入肾经,化于精元之中,与小师弟互哺相生,也有些双修助益的意思。不过,这会儿想起伏传,谢青鹤还有几分怒气,也就暂时不去想了。
“韩珲的行军辎重里还带着生石灰,你是学过医书药理的,不知道他带着生石灰是做什么的?”
“如今四时更迭,虫蚁复苏,正是瘟病横行的时候。死人总要给活人让道。”谢青鹤拒绝了大郎的请求,“真元许你施用,尽早把人埋了。一一分穴立碑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大郎还想再求,谢青鹤已放下了毛巾,说:“你有赎罪之心,以后好好行医济世,治病救人,比如今非要停尸待腐、挖坑立碑强。”
谢青鹤没有带着大郎一起走的意思,也没有再提要废了他的修为。
大郎继续去挖坑埋人,谢青鹤也没耽搁时间,吃过早饭就启程往京城走。
韩珲给谢青鹤安排了马车和一支三百人的卫队,借口说要留下处理富安县的后事,过几天再回京复命。谢青鹤明知道他虚言敷衍也没有拆穿,富安县哪还有什么后事需要韩珲亲自处理?挖坑埋人这事有个队率就能指挥了。韩珲就是比较怂,不愿跟谢青鹤同行,怕谢青鹤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
从富安县往京城慢慢悠悠地走了十一天,尚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时,伏传亲自来接了。
谢青鹤这边有黑甲骑士护送,马车慢悠悠的,看上去就是贵人出行,非常闲适。
对面赶来的却是十多匹快马,烟尘滚滚,呼啸而至。近前一看,马多人少,一人三骑。伏传一马当先,头戴帷帽,远远地就问:“前面可是护送大师兄的车驾?”
奉命护送谢青鹤的将卒连忙答应:“是,正是。”
伏传的马恰好在车前停驻,他直接就从马背上跳上车辕,将车帘子一掀:“大——啊!”
谢青鹤仍在为富安县的事生气,想了许多遍,若是见了小师弟之后,要怎么训斥他,责问他。
这会儿远远地听见伏传的声音,听见伏传语态中的喜悦,有多少生气都得往后一步。光是听着小师弟的声音,他就忍不住高兴起来。想小师弟是不是长大了,长成什么样儿了?
又听见伏传噗咙跳上车,没等谢青鹤伸手掀开车帘子,伏传先动了手。
堵在车门口的伏传还戴着帷帽,谢青鹤隐带期盼地抬头,只能依稀看见小师弟脸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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