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忍不住拍了韩珠文背心一下,骂道:“你做的好事。”
韩珠文仍旧沉浸在卜氏那番话带来的刺激中,沉默不语。
后宅面积不大,既然路过了妾室居住的院落,离印夫人日常生活的正屋也就不远了。
谢青鹤提着药箱先一步从天而降,引来一阵喧哗。
好在他昨日才往丞相府赴宴,有头有脸的仆从全都认识他。大管家正在安排各路引门带进来的大夫排队进门,见了谢青鹤顿时面露喜色:“大先生来了,大先生快请进!”
大管家只管去引谢青鹤进门,把一堆正在领号排队的大夫全都扔在了身后。
这会儿能进丞相府的大夫,甭管是哪方面来的,全都是有口皆碑的佼佼者。见谢青鹤年纪轻轻,长得漂亮“轻佻”,全都心生不满。京城里数得着的大夫就那么几个,彼此服不服气看医术疗效。
谢青鹤长得这么扎眼,若真是个岐黄妙手,杏林之中哪可能从未听闻?
——说不得是个招摇撞骗的庸医!
有城府的大夫都不肯轻易出面挑衅,可这份气吃得实实在在,总有心高易怒地想跳出来喷两句。
只可惜这几个脾气火爆的大夫还没找到机会开喷,伏传与韩珠文也紧接着从屋檐上落下。韩珠文喊着阿娘就往屋子里奔,满院子大夫则大部分都认识伏传。
在场各位大夫,甭管是军医、府医、御医、民间大夫,谁不曾得过小菩萨亲写的传世医方呢?
近年来名满杏林的周承庭周神医,医术师承也来自小菩萨。
“问伏先生安。”
“问伏先生安。”
……
一排排衣着各异的大夫们领着自家的药童,此起彼伏地向伏传鞠躬作揖。
伏传不得不停下来与他们一一见礼:“各位先生安。”
匆促叙礼之后,伏传才能脱身进屋。
看着伏传匆匆追着进门的背影,几个先前打算出面叼谢青鹤的大夫都虚出了一口气。
瞧见了没?那小白脸是跟小菩萨一起来的。居然比小菩萨还先来一步!说不得就是小菩萨的同门,至不济也是个徒子徒孙。若是刚才忙着斟酌词句没有马上激情开喷,这会儿就被哐哐打脸了!
没多会儿,大管家就走了出来,客客气气地说:“今日多谢诸位先生来帮忙。如今大先生已经在里边了,府上给各位先生备了车马茶水银子,还请各位先生笑纳。”
马上就有下仆奉上银封,大夫们拿得理直气壮,还有几个有头脸的大夫找大管家询问:“老夏,你给说说,这位‘大先生’可是小菩萨同门?”
大管家与这位大夫私交不错,谢青鹤的身份也不是秘密,轻声说道:“周郎管小菩萨叫‘小师父’,您几位就不好奇谁是‘大师父’?”
凑在大管家身边的几个大夫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敢情“大”先生的“大”,竟然是这个大?
原本还有几个大夫想留下来看看热闹,听说谢青鹤的来历之后,在场大夫二话不说全都拿着银封主动跑路,连常住丞相府的府医都转身走了。
岐黄之术门类众多,药方子与各类针刺艾灸放血之法,各门各派也有微妙的差别,同样一种症候,不同的大夫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治疗思路,却都能达到治愈的效果。
所以,凡人看诊治病,最重要的就是认准一个大夫,并不是大夫越多越好。
只有遇到了前所未见的疑难杂症,大夫们全都拿不定主意时,才要“会诊”集思广益。
别家大夫在里屋看病,你故意留下来“会诊”,那就是质疑对方的医术。这群大夫跟谢青鹤完全不认识,连主动“学习”的借口都找不到,若是留在院子外边看热闹,被误会故意等着看笑话,等着看谢青鹤“治不好”“治坏了”抢先接手,这就大大不妙了。
丞相府的态度也很爽利——
大先生来了,你们全都回去吧。若是大先生治不好,没人能治好。
主家的话都放得这么明白了,这会儿赖着不走,是等着挑战小菩萨的师兄,在丞相府一战成名创造奇迹?嗐,伏先生门下的周郎都医术高明深不可测了,还敢去挑战周郎的师父?回家做梦更爽。
屋内。
谢青鹤站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看着床上不断呕吐的妇人。
中毒之后拼命呕吐,是人类不自主地求生本能,身体会自动想把毒物从体内排出,大部分疗毒的大夫都不会为病人止吐,而是下药驱毒扶正,帮着身体排毒。若知道服食的毒药品类,恰好又有传世的解方,才有几分救回来的把握。
所以,谢青鹤来之前,丞相府请来的几个大夫都没有给印夫人止吐,反而给了催吐的方子。
印夫人就在床上不停地吐。
她的状态非常差,不止呕吐,还有下泻的症候。
床铺被弄得满是污秽,最开始仆妇也给她更换被褥,堂堂丞相府,不至于换不起。只是每次更换铺褥都要把印夫人扶起来,以印夫人的身体状态哪里折腾得起?于是就不换铺褥了。
只让仆妇用毛巾擦拭,擦去秽物再垫上干净的褥子,尽量不惊动印夫人。
这就使得屋子里的味儿非常销魂。
印夫人上吐下泻如此虚弱,大夫自然交代不能见风,门窗紧闭。
韩琳与卫夫人都在屋内守着,所谓尊不让卑,哪怕印夫人病得快要死了,也不能让她的臭味熏到了丈夫和婆婆,为了驱除屋子里的怪味儿,印夫人的侍人们逼于无奈,只能点起清冽的熏香。
这就让屋子里的味道更恐怖了。
韩珠文冲进屋子都被熏了个倒仰,差点给自己亲妈熏得吐出来。
见谢青鹤站在三尺之外,韩琳与卫夫人也都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谢青鹤替印夫人看诊的意思,韩珠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究竟顾忌什么,忍不住问道:“大……先生?这时候您还顾忌男女大防么?为何不替我阿娘诊脉?都说医者父母心,难道您嫌弃我阿娘呕吐?”
韩琳自己都不敢这么对谢青鹤说话,闻言即刻要拿鞭子抽他。
谢青鹤将手一张,把韩珠文拦在了身后,说:“我在看诊。你不要慌。”
他没有替韩珠文求情,只是这么拦了一下,韩琳就不再举鞭。
韩珠文站在谢青鹤身侧,看着床上发出恐怖呕声的印夫人,从未想过斯文温柔的母亲会呕出那样粗噶难听的声音,从不知道原来人挣命的时候那么难看,那么没有自尊。
“大先生,求求您,救救我阿娘。”韩珠文在伏府央求伏传的时候,还有几分做戏,如今亲眼看见了印夫人的惨状,他跪在谢青鹤脚下才动了真情,“我只要阿娘活着!我愿阿娘做下堂弃妇,我也愿充入庶支,我一辈子孝顺小菩萨,为她与阿爹所生的兄弟牵马扶蹬,只要阿娘活着!”
这一番话说完,韩琳的脸都青了。
伏传已经挑明了此事是有人设计离间,韩琳不担心谢青鹤会误会自己还有挖墙脚的打算。
然而,就算谢青鹤不误会,这事毕竟很触怒谢青鹤。一次次地在谢青鹤耳边提及,正常男人都要发飙的吧?当面不发飙,背后也要记仇!
谢青鹤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仍旧静静地看着床上挣命作难的印夫人。
卫夫人说,她给印夫人吃的是白菇之毒。暮春仲夏之际,最易生发。常有人误食而死。
但是,看印夫人的症候,与白菇之毒并不吻合。可见是有人借机下手,想要尽快杀死印夫人,彻底破坏韩琳与伏传的结盟根基。
不知道印夫人究竟中了哪一种毒,就使得疗毒之事变得异常虚无缥缈。
这世上很多毒物都是人偶然发现,经验使用,并没有那么刚好,使毒的人就必然有解药。比如卫夫人使用的白菇之毒,她只会用毒害人,也没有吃下去马上就能解读的灵丹妙药。
这会儿连到底吃了什么毒都不知道,替印夫人疗毒就更艰难了。
谢青鹤抵达之前,几个府医军医都是一筹莫展,认为印夫人八成没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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