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一直处在急速扩张之中,陈起在相州为父丧守制,陈家的兵马却分作两线,东侵菩阳,南窥岳西。东线领兵的是陈起的义弟单煦罡,去岁开始捷报频传,南线领兵的则是陈起的堂兄陈非,守在峒湖南望岳西,岳西一城括七县,已经有五个县城被陈家收入囊中。
陈起哪怕守在祖坟边的棚子里也很繁忙,前线战报要看,还得跟幕僚团商议前线下一步的战略,替前方周转粮草辎重,当然还要笼络敲打人心,毕竟人不在前线,兵放出去了,也怕不把稳。
现在陈起意外受了重伤,精力不如平时旺健,忙完了公务只想躺倒,哪有空整治儿子?
他把谢青鹤从后宅拎到前院又不闻不问,连儿子的吃穿用度都没安排,下人服侍起来也很懵逼。
主子们衣食住行都有份例,根据身份不同,旬月取用的资源也不一样。往日陈丛有姜夫人照顾,又是后宅的独苗,受到了后宅全方位的补贴。搬到前院之后,后宅的补贴就送不来了。
——陈起是个出身草莽的武夫,他娶了世家出身的姜夫人,又害怕姜夫人或随姜夫人来的陪嫁混入奸细,可能会谋害自己。毕竟,这年月世家贵女太彪悍,为了亲爹谋杀亲夫的例子并不少见。父亲只有一个,男人么,人尽可夫。
所以,陈家前院后宅的厨房是全然不同的两套系统,陈起的衣食都由他的心腹把持。
但是,按照陈家的家规,陈丛不过妾生子,能从府中得到的供养非常简薄。陈起没有发话开恩,吩咐另外安排衣食,府上唯一的小郎君就得过苦日子了。
素姑天天都在掉眼泪。
陈起没有给谢青鹤安排住处,前院主事琢磨半天之后,把正堂的偏室收拾出来,让小郎君暂时安身,素姑看见那地方原本堆着竹简与皮卷,因春雨连绵,许久没有开窗透气,屋子里还透着一股尘朽的味儿,忠心耿耿的保姆姑姑就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待厨下送来饭食,器皿倒是精致漂亮,漆碗铜盏,饭食就很可怜了。
一碗白水菘菜,一盘沥水蒸熟的粟米饭。
谢青鹤觉得这时候的粟米与现世略微不同,想想如今距离现世尚有千余年,没有经过一代代农人选种耕作,如今的粟米种子不大“听话”倒也正常。
他好奇地吃了一口,只觉得细小的米粒满口乱跑,那滋味真是……怪难吃的。
素姑坐在他对面又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天黑了下来,素姑去寻前院主事,问他要油膏点灯。
主事为难地给她匀了二斤羊油,说这是整个月的花用,用完了就没了。连用作灯芯的棉芯也只有一尺长,烧一寸少一寸。
素姑自打进府就在姜夫人的照拂下伺候陈丛,莫说油灯,蜡烛她也是随便点,从来不顾惜的。
这会儿突然从天堂掉进了地狱,素姑委屈得不行。不过,羊油勉强也能烧,她知道这地儿没处说理,只能忍耐。拿到照明的东西之后,素姑又问前院主事要熨被褥的木炭:“小郎君睡前要暖被子的,没有熨斗怎么安寝?”
前院主事快晕了:“这个真没有。”
原因很简单,陈起是个草莽出身的武夫,他日子过得很糙,也没打算学上流世家精致起来。
所以,陈起睡觉之前,不会让丫鬟用熨斗烫被褥,也没有往帐子里焚香的习惯。
若是往前三四个月,冬天正寒冷的时候,前院还能找到陈起取暖用的炭火,这会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后宅妇人们还在烧炭取暖,陈起换了春衫,都打算穿夏衫了,哪还有能塞进熨斗的小炭?
素姑是哭着回来的。
她也不敢当着前院下人的面哭诉,只能抱着谢青鹤嗷嗷:“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谢青鹤没觉得有多不好。
陈家的下人非常有分寸,就是照章办事,并没有刻意克扣为难。
给他准备的被褥略显粗糙,但都是崭新的,且浆洗得干干净净,送来的吃食也都新鲜干净,食材就是按照他妾生子的身份份例来,不多也绝对不少,偶尔他说要喝热汤,厨房还会特意给他做了送来——相应的,下一餐的菜就会少一些。
唯一让谢青鹤略觉不适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是真的不爱洗澡。
家里给他安排的柴火是有限的,主要用来给他做饭。这天气用冷水洗漱扛不住,所以,份例中的柴火还包括了早晚热水洗脸漱口洗脚的份额。想要洗澡?十天才能洗一次。府上安排各位主子吃穿用度的份额上,压根儿就没计算天天洗澡的柴火数量。
素姑天天掉眼泪觉得他受了苛待,偏偏在洗澡这个问题上,素姑完全不理解谢青鹤。
“小郎君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受寒了。这个月就不要洗了。”说罢,素姑将热水从帕子里用力拧干,就跟擦家具一样认真地把谢青鹤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擦完还用逗傻子的口吻嘻嘻,“干净啦!又是香喷喷的小郎君了!”
谢青鹤:“……”
这个月都不要洗了?今天才初六!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怎么回事?
不洗澡这事儿,谢青鹤扛不住。素姑天天掉眼泪,谢青鹤也有点扛不住。他原本觉得在前院的日子也还不错,只想安安稳稳地混到师父接管陈起的皮囊,现在又觉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谢青鹤开始观察陈起的起居习惯,他年纪小,个儿也矮,目标不大。就算大摇大摆地转到陈起的屋子里,陈起也未必能马上发现他——他也住在正堂,又是名正言顺的少郎主,儿子去亲爹屋子里转一圈怎么啦?爹都没吭声,下人敢反对?
在正堂转了两天之后,下人们都有点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一天陈起从东楼议事归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谢青鹤趁机泄露行藏,让陈起发现坐在屋内翻看竹简的自己。
陈起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哦,我上次把儿子拎前院,跟我一起住了。这都多久了?忘了。
“你学的好规矩。不知道孝敬父母,要晨昏定省服侍身侧吗?”陈起没好气地训斥。
谢青鹤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小一个人儿,衣衫整洁,行至从容,看上去与身边的家什摆设都不能相衬,仿佛白□□里走出的偶像,天仙境中坠落凡尘的仙童,闹得陈起都有点犯嘀咕,老子生得出这么不似人间的种?
谢青鹤也不给他行礼,上前一屁股坐在他的食榻前,讨好地看了他一眼。
陈起有点奇怪。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谢青鹤已经拿起放在铜盘一侧的解肉刀,认认真真地切盘子里的羊肉,切一块吃一块。
“老子问你话,你倒吃上了!”陈起没好气地嘿了一声,却也没有去小儿口中夺食。他累了一天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儿子吃得香,小嘴叭叭地啃带油的羊肉,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看什么呢?再弄把刀来!”陈起吩咐下人。
他的贴身侍从夏赏刚从底下提拔上来,也正在熟悉情况,闻言连忙去准备解肉刀。
那边刀子没那么快上来,陈起见儿子吃肉的样子有点馋,谢青鹤切了一块肉给他,他连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接了塞进嘴里,肉汤挂在了胡子上。
谢青鹤有点嫌弃他。
哪晓得陈起是个真糙人,礼贤下士的时候还记得装一装上等人的样子,自己家里就没数了。要不是蛋蛋重伤,他这会儿就能岔着腿坐在榻上吃饭。胡子上沾了点汤?吃完了一起擦。
“再来一块。”陈起催促。
谢青鹤又给他切了一块肉,这回控了控肉汁,不想再拖泥带水。
陈起吃饭不仅拖泥带水,他还吧唧嘴。吧唧吧唧,那叫一个香。谢青鹤回头就看见他胡子上的汤把胡须变得一绺一绺,上面还有一点肉渣,随着咀嚼的动作不断抖动。
这是真的很难忍受了。谢青鹤解肉时用刀,并未弄脏双手,这时候也不必洗手。下人在食案上放了擦手的毛巾,他捡起毛巾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给陈起擦了擦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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