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接口道:“那是,二弟三弟都是磕头虫,可得阿父欢心,保全也是他俩,轮不到我。”
“把他架上车去!”田安民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架不住田文完全没有脸这种东西,大庭广众之下,什么都敢往外喷,“快,送出城去,送回老家。不许他回来。”
田文被几个卫士拉住往车上拖,他没有拉扯的东西,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田安民。
田安民都懵了。
几个卫士试图将他二人分开,田文死死抱住亲爹不放,问道:“到底为什么?阿父不说明白,儿绝不走。就算把儿送回去了,嘿,人有两腿,马有四蹄,我还跑不回来吗?”
“够了!不要再闹!”田安民怒喝一声。
几个卫士知机地退到一边,他们不再拉扯,田文也松开了抱着田安民的双手。
父子二人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暂时无人的断墙边,田安民沉默片刻,说:“你常在市井行走,应当已经知道了小郎君与屈夫子的冲撞?”
田文哂笑道:“屈醒,小人尔。拾人牙慧文抄公,惯会沽名钓誉。在菩阳那地方仗着几个爱捧臭脚的吹嘘拍马,熬白了须发就成了海内训诂第一人,哈哈,笑掉人大牙。陈起就爱装着礼贤下士的模样笼络人心,他那独苗儿子年纪还小,没披上他发下来的羊皮,倒是把屈醒那臭老头儿咬了个大窟窿——这跟阿父送我回乡下有甚关系?”
田安民已经习惯大儿子的狂妄了。屈夫子他看不起,陈起他也看不起,谁都看不起!
“屈夫子面上挂不住正在装死,我今日去见小郎君,本想当个和事佬……”
田安民一句话没说完,田文已嘿然笑道:“陈家小郎君若是肯听劝,前两日也不会让卫士去打屈醒的嘴。他讨厌的可不是屈醒一个人。”
田安民最痛恨大儿子口无遮拦,然而,大儿子说话每每切中要害。
田文说,小郎君打屈醒是别有用心,田安民就似被拓开了视野,瞬间就想明白了。
——陈起想笼络住刚刚归降的左瞿溪部,陈丛却未必愿意与左家兄弟亲近。
陈起只有陈丛这么一个儿子,只要陈丛不出意外,百年之后必然继承陈起留下的一切。这种情况下,陈丛不需要争抢,他最重要的事情是绝对不要行差踏错。
这样一来,选择盟友就非常重要了。
陈丛不需要神队友,只要杜绝猪队友入队,他就可以平平安安、稳如泰山。
“他指名道姓,要‘你’去给他讲学。”田安民缓缓地说。
田文有些意外,却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他倒有几分眼光。”
“如今你也知道前因后果了。我知道你平生最厌恶繁文缛节,也看不起任何人,你这一生才学给天给地给众生,也不肯给庸主君王,天底下没人配得上你这一身惊世才华——上车走吧。过些年,风头过了再回来。银钱我都留给柔娘了,不叫你养家!”田安民没好气地说。
田文嘿嘿一笑,说:“我倒是对陈家的小郎君有些兴趣了。”
田安民有一种熟悉的不祥之感。
“要不,下午我去看看?”田文用了个商量的语气,态度却很肯定。
田安民怒道:“看什么看?我看你是找死!你马上上车给我走,现在走柔娘荣儿精儿都跟着你,再耍无赖,我把柔娘再嫁,再把荣儿精儿过继给二郎,为父的治不住你么?!”
田文居然一翻身跃上断墙,一溜烟就蹿得远了:“我这就去看!”
“抓住他!”田安民怒吼。
第199章 大争(11)
谢青鹤看见田文的时候,他披头散发,一身酒气,前襟上还带着几团污渍,邋遢得使人震惊。
史书上只记载了田文恃才傲物的狂妄,因这人死得太冤枉,史官心生同情,也没人多说几句他生活邋遢之类的缺点。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都不知道他私下居然是这么个底色。
——好歹是来见工的,就不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吗?就这么臭熏熏地上门来了?
谢青鹤只觉得整个屋子都被田文身上的酒气汗味儿占满了。最可恨的是,田文还是个大臭脚。大臭脚还不爱勤洗勤换,脚上的白袜子生生穿成灰色,进门时将鞋子一褪,简直香飘万里。
谢青鹤见多识广修养深厚,勉强撑着颜色不变,在一边的伏传被熏得脸都青了。
最奇葩的是,田文进门不坐,也不与谢青鹤叙礼,他就大喇喇地站在堂前,跨腿屈膝略微弯腰,将身体降到与谢青鹤平齐的视角,神情专注地看着谢青鹤的脸,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只是单看田文认真的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参禅。
谢青鹤问道:“许章先生可有什么难处?”
田文恍若未闻,保持着姿势不动,仍是盯着谢青鹤不放。
他这么不吭声不出气只管站在屋内放毒的架势,谢青鹤能忍得住也不想纵容:“请许章先生沐浴更衣。”
素姑带着几个使女来请,田文很新奇地看着谢青鹤,说:“你觉得我很邋遢,要当场给我洗澡?你这是在嫌弃我?若是换了其他礼贤下士的明主贤君,就该忍着臭气来拉我的手,将我礼遇上席,说不得晚上还要与我抵足而眠吧?”
谢青鹤坐在席上一动不动,反问道:“若是换了其他性情激烈的慷慨激昂之士,听说我要给他洗澡,早就气得跳起来痛骂我狗眼看人低,拔剑撞柱,血脑铺地,一命呜呼。许章先生既然没有气得自杀,我为何不能请先生去洗澡?”
田文听得咧嘴一笑,闻了闻自己的腋窝,说:“是该洗一洗了。”
说罢,他乐呵呵地跟着素姑去外边洗澡,隔着两道门,还能听见他哼小曲儿的声音。
见他离开之后,伏传连忙起身去推门开窗,试图将屋内残留的臭气透出:“也是奇怪了,怎么做夫子的都这么臭。要么嘴臭,要么脚臭。”
谢青鹤燃了一炉灵虚香,叫伏传捧着闻香解秽。
田文已经去洗澡了,门窗也已经打开了,屋内的味儿也渐渐散去。伏传原本也没那么娇气,只是大师兄调香送到手边,伏传就美滋滋地将手炉捧住,坐在谢青鹤身边闻香偷乐。
谢青鹤习惯地摸着小师弟的脸侧耳朵,说:“我倒是没想过他真的来了。”
他指名道姓要田文来讲学授课,本意是搪塞田安民,不想让田安民干涉过多。
田文在后世的名气比他父亲田安民还大许多,著有传世名篇《平仓赋》,另有诗稿若干。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的狂妄。
田文年轻时就认为时无英雄,没人配得上他的才华,宁可赌钱狎妓浪荡市井,也不肯接受相州征辟出仕为官。陈氏入住雍都问鼎天下后,田文之父田安民官居一品,田文依然混迹市井,游走天下。
直到他四十六岁那年,在夏州遭遇了民乱,被裹挟其中的田文见势不妙,舌灿莲花说服了乱民放下屠刀,单枪匹马平息了夏州民乱。这原本是天大的功劳,田文却在事后被朝廷派往夏州平乱的钦差陈秋以“煽动民乱”的罪名所冤杀,至此,他浪荡狂妄的一生方才划上终点。
后世有人认为他名不副实,也有人认为他确实才高八斗,唯一公认的就是这人太过狂妄!
——相州的官他不肯做,朝廷的官他也不稀罕,却跑来当陈丛的夫子?
“也许现在还年轻,没后世记载的那么张狂。”伏传猜测。
谢青鹤摇头。人越老越谨慎,哪可能越老越张狂?
伏传捧着手炉看着眼前漂浮的烟气,有几分担心:“他来讲学当夫子也不在咱们的计划里,真要留下他,阿父那边只怕也不乐意。”
“他一副被鬼撵的样子,指不定就是田安民在后边追。”谢青鹤哂笑。
田安民在相州的地位举足重轻,他没必要跟陈丛搞好关系,陈起也不会喜欢田安民与陈丛过从甚密,甚至于谢青鹤也压根儿没想过田文会真的来讲学——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田许章,全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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