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是道侣了。我这么渴念你,每日每夜都要与你在一起,但凡少了一回都觉得吃了好大的亏。我不知道,大师兄,你是怎么忍得住离开我六十年的?”
伏传的情绪越来越坏,说到这里时,他彻底从池边坐阶翻身而起,死死将谢青鹤怼在池子里。
“你还说,不跟你去也没关系。大师兄,你打算离开我第二个六十年,第三个六十年?无数个六十年?——这么长时间看不见我,也一点儿都没关系?”
伏传刚开始与谢青鹤谈论此事时,口气中还带着得意与兴奋,认为大师兄终于学会在意自己了。
说着说着提及往事,当日的思念与别离涌上心头,就变成了对谢青鹤的不满与质问。
不管是上一世意外离别的六年,还是谢青鹤一声不吭独自入魔的六十年,以及此后被轻描淡写许诺分别的无数个六十年,全都成了伏传情绪的炸点。
说到底,就算伏传心知肚明,谢青鹤的克制与忍耐是尊重他,是真正地爱他……
他还是有心结。
当初他那么心爱谢青鹤,却被谢青鹤赶下山,逼着他去“见识”更多的繁花胜景,他有相思苦,也有别离苦,更有求不得苦,苦闷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到后来谢青鹤近乎施舍地与他结侣,与他同吃同住,却始终不肯与他亲近,他的失落惶恐更是深刻地留在了生命中,根本无法被弥补。
他在这段感情里太过被动。谢青鹤好不容易对他动了心,又表现得太过冷静理智。
从前他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谢青鹤,谢青鹤给他好的坏的他都接着,珍而重之不敢有一点儿挑剔,然而,委屈和受伤都是真实存在过的。现在他知道谢青鹤是真的爱他,在乎他,但凡有事联想到了从前,那些独自忍受的煎熬就自动翻了出来,不自觉地想要找补。
——伏传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性。
当初他非要拉着谢青鹤在露台边上做亲密之事,就是为了弥补当初玉露茶事件所受的“厌弃”。
直到谢青鹤意识到他的心意,抱着他说了无数次心爱,哄他疼他,他才肯抱着谢青鹤大哭一场,将此事彻底揭过。若是谢青鹤不肯体贴他这一点痛处,他或许就会默默地记一辈子。
然而,他这回炸得实在不是时候。
谢青鹤在处理此事时的所有冷静理智,都源于对他的心爱,对他的保全,没有一丝私心。这绝对是“圣人”级别的体面。但凡谢青鹤自私一些,不是那么心爱他,都做不到这一点。
而且,许诺从今以后独自忍耐对伏传长达数十年的思念,对谢青鹤来说也很艰难。
伏传却发了脾气。
——保全尊重你,你不高兴。
——非得强行操纵你、迫使你不甘滥行,才是“爱”,才是“在乎”?
被正面怼脸控诉了一通,谢青鹤也有些恼怒。
然而,他的身份与经历都控制着他,让他对伏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保持着冷静与克制。
沉默片刻之后,谢青鹤才尽量轻缓地说:“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不愿强迫你入魔,与,我是否想念你,是两件事。”他对伏传最严重的指责,也就是胡搅蛮缠四个字。
伏传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可是,他知道大师兄太了解自己,这番话既然鬼使神差地喷了出去,就很难收得回去。
被大师兄硬邦邦地反驳了一句,伏传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抉择对大师兄来说也很艰难。否则,一贯从容温和的大师兄不会应对得这么硬朗。
回想起大师兄昨夜一次次说我很想你,一次次贪婪热切地索取,伏传特别后悔心疼。
他靠在谢青鹤怀里,慢慢抱紧谢青鹤的腰身。
两人毕竟结侣多年,伏传才靠过来歪过头,谢青鹤就知道他后悔了。
“大师兄……”
“好了,师哥都明白。”谢青鹤用手安抚他,轻轻抚摩他湿漉漉的背脊,“以后咱们都在一起。你想做大师兄的贴身挂件,大师兄就把你揣在怀里。不过,诸事皆有例外,我也不能保证入魔之后,一定不让你与外人接触……”
“不是不与外人接触。就如同我们现在偶尔下山处置事务,平时隐居深山,有事处置了就走,不要太多牵扯……我只当是换了个地方,与大师兄一起修行。”伏传说到这里也有些沉闷,“我知道,这仍是我心修不尚的毛病,我该慢慢接受的。”
谢青鹤摇头说:“各人有各人的修法,也不是说见惯不怪、心如止水就一定好。你心修不好是天生的性情,人性如此,如何勉强?”
伏传激动起来把他怼在池子边上,难免脱水站立,这会儿脊背上已经被寒风吹得冰冷一片。
谢青鹤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腰背,将他拉进温水中:“冷不冷?好啦,乖?”
伏传老实地沉进水里,挨在他的怀里,垂头小声说:“我今日胡说八道。明知道大师兄是心疼我,却故意找茬和大师兄吵……大师兄,我抄十卷《道德》赔罪好不好?不要生气。”
谢青鹤被他逗乐了,情侣间吵架,还有抄书赔罪的?
伏传的脸也被寒风吹得带了一丝寒意,谢青鹤贴着他的耳根处亲了一下,柔声安慰道:“不怪你生气,是师哥不好。若是平时对你热情一些,你也不会这么患得患失。”
“大师兄对我一直都很好。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那么说。只要想起大师兄会有无数个年头和人生都不与我一起分享,余生里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我就……恼恨得失了分寸。”伏传紧紧贴在谢青鹤的怀里,脑袋挨在他肩上拱啊拱,“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以后不会了。”
他一边说,谢青鹤就一边轻拍他的背心,安慰着他。
耐心地等伏传把话说完,谢青鹤才尽量温柔地安慰说:“你心中有困惑疑虑都可以说,大师兄都可以给你解释。今日这番话也不是说得不对,只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明知道我在乎你,想念你,何必非要用猜忌指责的句子来质问指责。说了又马上后悔。我不过刺耳片刻,是你自己刺心难忘。”
听谢青鹤承认“刺耳”二字,伏传更加后悔愧疚:“大师兄……”
谢青鹤确实很了解伏传。
伏传情急之下质问指责他,症结不在今日,而是在从前。
伏传年轻时追求他的那段经历,让二人对待这段感情的心态完全不同。谢青鹤从来不担心伏传离弃自己,伏传却总是怀疑“大师兄就算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伏传信任谢青鹤的人品与承诺,不担心谢青鹤与他无故断契分手,却担心被谢青鹤隔绝在生活与心门之外。
就算伏传一时情急说了些不理智的指责字句,这会儿也已经后悔了。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呼吸短促,忐忑不安地拱着自己,谢青鹤能有什么反应?他爱怜地捏了捏小师弟的耳朵,说:“乖。”
——当初冷淡地拒绝了小师弟多少次,如今就得用一百倍的“我心爱你”哄回来。
二人从池子里出来之后,伏传要去写信,谢青鹤就去厨房准备些吃食。
伏传写给李南风的申饬信措辞相对温和,也没有让寒江剑派的弟子亲自去龙城送信,而是让外门弟子把信送到了嘉宾馆李南风派来的使者手里,这也让这封信的性质看上去不那么严厉。
伏传不想深究三师兄这封信背后藏着什么猫腻。
他不想让三师兄再来找麻烦,也不想跟三师兄翻脸,写封信敲打一下就行了。
写完信之后,伏传就将坐席撤了,屈膝跪在木质坚硬的榻板上,垂首抄经。
他正经坐在板凳、坐席上的时候,总是安静不下来,一会儿趴着,一会儿歪着,还能把屁股底下的板凳当坐骑,翻来覆去折腾得吱呀作响。唯独面前放上一本经典屈膝跪下,整个人就乖得不行。
谢青鹤新做了两切烧肉,炊米饭时顺便把午间的剩菜蒸热,又烧了个冬瓜汤,端菜进门。
见伏传还在榻上写字,他招呼道:“吃饭了。把茶桌腾出来,还是想在饭桌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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