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取士素来优容,没有当上官的也就罢了,一旦在朝廷有了司职,做官时考评不差,也没有坐罪等破事,朝廷基本上要管下半生。就算赵父患了眼疾,也可以申请病休。领个虚衔不实职,这点优待朝廷还是给得起的。
赵父为何要辞官呢?
害怕。赵家经不起折腾。
赵小姐拿剪刀戳瞎了下人的眼睛,没几天之后,她的父亲眼睛就瞎了。
这事情发酵下去,赵父到处找人治病看眼睛,御史台必然闻风而动。靖西侯一党在朝廷上树敌众多,赵家跟着靖西侯、昌西侯关系亲近,一旦出事,必然被围攻。
一旦赵小姐苛待下人的往事被翻到明面上,御史台一折子弹劾上朝,什么体面优容都得丢个底儿掉。到时候灰溜溜打道回府是好的,弄不好要被朝廷下旨申饬,骂他家风败坏、德行下流。
贺静不好意思去打听八卦,他那帮表姐妹都是八卦圈的能人,很快就让贺静打听到赵家的内幕。
赵小姐戳瞎蒋幼娘眼睛的事情,她爹娘长辈压根儿就不知情。
直到赵父眼睛瞎了,多方求治不果,赵小姐疑心是鬼神作祟,非要去上香许愿给菩萨重塑金身,又哭又闹,被她母亲看出不对,审了几个丫鬟,才知道蒋幼娘被戳瞎眼睛的事情。
这时候又有迁西侯府去退婚的事情,直接就击溃了赵家的信心与倚仗。
于是,赵父的眼睛也顾不上治了,马上上书请辞。
贺静觉得谢青鹤这一着釜底抽薪非常厉害。须知道如赵小姐这样的世家千金,就算她瞎了一只眼睛,只要娘家不倒,兄弟给力,一辈子照旧可以过得非常舒坦。然而,她的父亲瞎了眼睛,丢了官,且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缘故——那她就会过得非常悲惨。
兴奋之下的贺静就给谢青鹤画了个大圈,叫下人送到谢青鹤手里,想与谢青鹤分享喜悦。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谢青鹤可能并不喜悦。复仇这件事,从来都只有沉重,没有喜悦。惟有天生不赦的魔类,才能从杀戮与伤害中得到快乐。
直到今天。
他用麻袋套住原时祯的脑袋,用棍棒敲击了原时祯的脑袋,听见了原时祯的哀嚎,看见原时祯倒在地上逐渐不动的身体……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是不能让人快乐的。
谢青鹤将这张纸放进炊水的小火炉里,火舌飞舞而起,很快将纸张烧成灰烬。
贺静惭愧地上前一步,俯首施礼谢罪:“先生,弟子知错。”
谢青鹤又给他斟了一杯茶,亲手递给他:“敬你一杯。”
贺静不明所以地捧着杯子:“为什么?”
“敬你是个好人。敬你不分贵贱。敬你维持了公正。”谢青鹤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放在雕工细致的茶盘上,笃一声轻响,仿佛他落地有声的结论,“这世上能同时做到这三点的人,并不多。”
贺静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人,心想这算什么啊,不是一抓一大把吗?怎么就不多了?
但是,先生恭维自己,贺静也不至于不识抬举。
他连忙把杯中茶喝干,顺势坐在谢青鹤的茶桌边,捡了个杏仁吃:“弟子虽痴长几岁,做人的道理还得跟先生多学一学。那日先生在迁西侯府训斥原兄,说不曾收过他的师帖,不是他的老师……”
他嘿嘿嘿地凑近谢青鹤,“我给先生写个拜师帖呗?”
谢青鹤考虑了片刻,才说:“好。”
第175章 溺杀(21)
贺家的船在江上通行顺利,省去了商船沿途的抽检排队,很快就驶入了临县范围。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陷入了焦虑之中。她们都认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回家向父母报平安。至少让蒋占文和张氏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不在京城,平平安安地从虎口中脱身了。
然而,回家之后,蒋占文和张氏会是什么反应,又实在很难预料。
糜氏这些天在船上无聊,早已和蒋二娘、蒋幼娘混得熟悉,常常叫两姐妹去她的舱室里打牌,见蒋幼娘临近家门反而闷闷不乐,便善意询问。得知蒋幼娘的担忧之后,她非常难以理解:“姑姑死里逃生,平平整整地活着回了家,家中老爷太太为何不喜?”
这就涉及到蒋家的营生了。蒋二娘解释说:“你不知道其中关节。我爹平日里给镇上的大户做陪客,以此营生。镇上安家是我们家最大的主顾,他家的当家夫人是赵小姐的姑母,彼此关系很亲近,安家的少爷还曾去舅家——也就是赵小姐的家里读书。说起来,把小妹送给赵家做养女,是我家爹娘的主意,最后事情闹成这样回家,只怕坏了爹在安家跟前的名声,这陪客也不好做了。”
糜氏听了直觉不可思议,只是事情涉及蒋家姐妹的父母,她也不敢议论,只好陪着叹了一回气。
蒋二娘与蒋幼娘都觉怏怏,这一日玩得也不愉快。
糜氏招待她二人吃了午饭之后,蒋家姐妹没有留下打叶子牌,说:“先回去了。”
糜氏心知她俩要回去研究夜里泊船的事情,也没有多留。
待她俩离开之后,贺静回到舱室,糜氏谈及此事,问道:“那位蒋先生好大的气派,说他是一品门第出生的大少爷,只怕也没人敢质疑。这些天我看他打赏下人都是十两银票的红封,可见也不缺银子花用——怎么家中老父却要去给乡下土财主做陪客?”
贺静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在羊亭县的时候,谢青鹤和蒋二娘就很少提及家中父母,偶尔提起,也不显得亲热。
贺静推测他家中有什么变故或是难言之隐,反正这事不好探问,一概不多嘴就行了。
现在被糜氏一句话戳中了要害,贺静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含糊地说:“妇道人家不懂行市,做陪客也是极风雅的事。多半是与主家志趣相投,才能说到一处去。就如我跟原兄的关系,我家世不如他,就是我给他做陪客了?场面上行走的大老爷们儿,愿意出门交际,交交朋友,吃吃喝喝,心里快活就是了,也不独是银钱花用的考量。”
糜氏翻了个白眼,我信你个鬼。又好奇地问道:“今夜是泊在县上,还是去镇上?”
夜里不行船,有经验的船夫都会提前准备好夜泊的地点,避免夜行。已经到了临县境内,往羊亭县方向走,天黑之前赶到羊亭县是来不及了,最好的泊处自然是在县码头。
不过,如果蒋家姐弟要回家探亲,临江镇也有个码头,倒也不是不能泊船。
贺静不大喜欢糜氏这么八卦,见她粉脸娇俏,红唇嘟嘟,又忍不住吃了美人计,说:“县上。”
糜氏嘴角一翘。不等她说话,贺静已经警告道:“先生家事你不要多嘴。”
“我就在私房里说一嘴,哪个还去外边嚷嚷了?夫君,你不要怪我妇道人家多嘴多舌。这位蒋先生做事爽气是叫人痛快,可本朝毕竟以仁孝治天下,禹皇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那是为天下公心,这位蒋先生也过家门而不入,被人知道了,那就是不孝的铁证。”
糜氏拿着扇子摇了摇,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劝说:“你说你要拿师帖去拜他,不说他年纪小,出身不名,他这个家世就是好大一坨祸事——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不孝之人,你是他的入室弟子,这名声是要一起坏了的。”
贺静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早就不乐意我与先生相交了?”
糜氏被他一句话噎得气血上涌:“你少扯些旁的。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难道是害你?!”
贺静哼了一声,倒也没什么话反驳,半晌才嘟囔道:“从临江镇往羊亭县有一段水道极狭窄,咱们的船过不去。必得从临县往西绕行,才能抵达羊亭。这是咱们的船,你跟颛儿都晕船不舒服,先生也不好意思叫咱们绕道去临江镇,所以才路过没回家探望——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糜氏听得眼睛渐渐睁大,最终没好气地说:“这锅最后倒要我和颛儿来背?!”
“嗨呀,多大回事。我这辈子是考不中进士了,也没人会找我的旧账。先生也不打算举业,谁没事儿议论他孝顺不孝顺的——乡野之中,虐待父母的闲汉多了去了,只要那父母不去衙门告官,谁又管得了那么多?”贺静挥挥手,抢过她手里的团扇给自己呼呼两下,“歇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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