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荀彧一身青衣伫立阶下,容色瑰玉,神色端凝,至见他出来,浅浅一笑,露出疑问的神情。
就这样吧。
荀柔对兄长扬起一笑,点点头,随即登上阶下马车,再邀荀彧同乘。
在这个时代,没有明确清晰的国界,没有深至荒野山岭沙漠的政府机构,不能统一意识形态信仰,有什么办法,能确认在原始森林、浩荡草原、河泽彼方,其地、其民,归属一个国家?有什么办法凝聚民心。
天子。
非指个人。
而是意象。
哪怕一地,方言不通、税赋不纳、律令不行、习俗不共,只要承认汉家“天子”,那便是大汉之民,那便是大汉之地。
于是,就这样吧。
天子之职,纵使世袭世代的特质注定腐朽,于时却不可或缺。
而当下,二元君主制萌芽,时代开放,思辨烂漫,他想试试,趟另一条道路,让权力从腐朽世袭中剥离。
所以,荀氏子弟,将来无论贤愚,都不会选为他的继任者。
他所有手中权力兵马,当完全的交给下一个为大汉掌舵之人。
“走吧。”荀柔轻轻一敲车壁,些微倦怠的靠上兄长肩膀。
庞大权势的倒塌,必引来反噬。
当他如此选择,在新的权利流转规则运作下,注定当他死去后,荀氏子弟将面临如霍氏、窦氏一般,权盛而灭的命运。
守着京城,紧握祖宗光荣,会被蜂拥而起的后浪蚕食。
唯一办法,只有放弃虚浮的残余,离开都城。
荀家的年轻子弟,必须远行,如蒲公英散去四方,在异乡落地,凭自己力量生根发芽成长,亦或在异乡风雨中夭亡。
这是一条残酷的路。
当权利流转后,荀氏将从高处跌落下去,必然可见。
不是谁都能轻易放弃摆弄天下的权势,忍受子孙跌落的命运,幸而荀家,并非霍氏、窦氏,而有文若、公达、大兄……
当他做下决定,他们如此欣然赞同,没有犹豫、栈恋、惋惜,仿佛让子孙散落,白手起家,再正确没有。
“谢谢。”荀柔没头没脑一句,引来荀彧探问的目光。
他没有解释,只笑了笑。
他并非铁石心肠,若是支持他走到今日的家人,不能理解、赞同他如今选择,而向往更高的权位。
他相信,自己在纠结痛苦后,依旧不会改变选择,只是或许……就活不长了,死前痛苦的预见荀家的覆灭,却全无办法。
以荀柔觐见天子为节点,投毒案终落下帷幕。
长安波澜荡漾,又悄悄平息。
至于参加新年宫中筵席的官吏,集体“中毒”事件,并未造成死伤,华佗领着太医院学徒们忙碌了几天后,也只得出一个饮食不洁的结果。
直到次年新宴,才终于破案。
原因是荀柔本人“发明”的炸鸡。
高温炸物一大问题,就是表面温度迅速升高,但被包裹的内部温度却没升起来,而成半熟状态,也就是没有炸透。
所以后世炸物多有一个复炸过程。
荀柔自己对此半懂不懂,但指点家中厨工时,却按照记忆中,将鸡拆开油炸,于是避免了肌肉厚实不透,况且量小而精,不容易疏忽。
但宫廷大宴,数量庞大,再加上为了美观,全鸡整炸,厨工无法做到精细,半生不熟的鸡肉,于是就进了这群“贵人”们的肚肠,引起各种胃肠道反应。
倒是武将几乎没有发病的,行军在外,他们本来就习惯半生不熟。
荀柔知道这个结果时,也不免啼笑皆非。
宫廷内厨相关重点职位的官吏,已然在前一年就获罪罢黜,今年也不能再罢一次,于是只好定下规矩,取消宫廷筵席上油炸菜品。
这一事件,被太医令华佗写进太医档案中,同时代医师了解此事者,也均纷纷记录入自家医案。
于是,竟因此流传后世。
成为第一个有明确记录的群体性中毒事件,出现于后世各版医学发展史、公共卫生史等的开篇部分。
接下来,开启和平时代第一件事,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封赏功臣。
官、爵、禄,从上到下,从三公到小吏、小卒,只要没蹲在牢里,总有一份。
小吏、小卒,加爵二等,给家里添个保险,中下层官吏依贡献与表现,多少都能升个官职。
新收回的豫州、兖州,去旧迎新的冀州,百废待兴的并州,以及正在开拓的凉州,到处都有缺额,正好拿来当奖励。
承诺孙坚的官、爵,算过了正路,曹操本人爵位至侯,位居三公,不好再升,荀柔留了个心眼,没荫给他儿子,给他弟弟曹德封一个侯,以表曹氏家族对国家贡献。
一门两侯,说出去也是荣耀。
曹家老太爷听说是很满意,曹孟德本人没表示意见,曹昂与丁夫人则坦荡大气无所谓,剩下的人也就不沾着了。
麻烦的是中枢各级主官,下面的丞、卿、侍郎、记吏等,升官外任,加爵一等即可,他们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动了。
荀柔抠抠搜搜,加加减减,各加爵位三级。
反正现在,钱没有,接下来三五年也难说,爵禄中田亩赋税按当年收成算,也就是尚书台统筹后有多少算多少。
想来他们也不敢说不足。
最后是荀柔自己。
既然他不当皇帝,那自然有功当赏,否则更惹人嘀咕。
爵加一等,为定国公,以虚称,不为实地,免引人遐想。
上一回铲除袁绍,他兼了一个大将军,这一回安定天下,便再兼一个宰相。
新添在官制里的宰相,亦为官一品上,但居文官之首,位在司徒、司空之前。
朝廷上下对此俱无意见由御史台确认的消息,确实一点没有。
投毒案审判得低调,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风声,群体中毒事件,阴差阳错,居然让不少人更倾向于他。
宫中毒杀太尉,连百官性命都不顾,让许多人对天子失望。
荀柔无意流言乱播,让御史台压下,但这回并非别有用心的人,而是朝臣们自己胡思乱想,居然压都压不住。
若非文若、公达、仲豫大兄等,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荀柔都怕转眼自己就“黄袍”加身。
这情绪当然是一时。
于是想了想,避免中枢这烧起的热炭升温,荀柔决定今年东巡。
天下才定,幽州刘玄德,他是要去见一见,才放心的。
况且,他与在青州的兄长荀棐、在冀州的堂兄荀谌,也都数年不曾见面。
在此之前
“噼啪、噼啪、噼里啪啦……”
高阳里爆竹声一直热烈地响。
鲜花盛放,红绸高挂,张灯结彩,这一日荀太尉宅邸少见大门敞开,热情迎客。
这是近年来,长安婚嫁的新潮流,与旧式肃穆庄严的婚礼不同,现在流行热闹,荀柔也入乡随俗。
阿姊房中也一片笑闹之声,于是荀柔在外敲窗的声音,被自然忽略过去。
他叹了口气,与同来的十七兄荀忱相视一笑,抬手重重敲了两声,抬高音量,“吉时将至,阿姊可准备妥当?”
说话声猛然一顿,立即响起一片慌乱。
“含光,可是贾家马车已至?”堂嫂郭氏凑近窗前,隔窗问。
“是,不过不必急,还有时间。”荀柔背手站在窗前,含笑回答,“就是等一等也无妨。”
这话实在霸气侧漏,可惜屋内嫂嫂一点不觉,不止不觉,还来反教训,
“什么不妨?吉时不能耽误!”
荀柔闭上嘴,老老实实,耐耐心心在门等候。
也并未等多久时间,一身红妆的荀采就被荀氏族中女眷们,簇拥着走出屋来。
荀柔望向姐姐,愣了一愣。
丽妆绝艳,容光焕彩,皱纹与白发都没有了,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回到当年。
荀忱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到阶前,一笑,背过身,“阿姊,我背你出去。”
周围的女子一下都被惊得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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